《永夜谣（东玄天龙传）》吾鹿安然

72、第 72 章

　　东玄大陆再次四分五裂，各国揭竿而起。

　　雷瑙东征西讨，夜獠军所向披靡。

　　一年后，雷瑙击溃布拉特大军，将弟弟俘虏，打入死牢。

　　临刑前，雷瑙敬布拉特一碗归天酒：“这碗酒，感谢你派随意来杀我。你太心急了，弟弟。”

　　布拉特端酒苦笑：“可惜随意手软了，要不，这天下就是我来坐，天下也不会乱成一锅粥。”

　　雷瑙摇头：“随意不但手软，心更软。永夜歌会那夜，他是大大方方走进靖北王府的，我们畅谈了一整夜，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酒碗吧嗒落地，布拉特目瞪口呆：“他……他没有杀你？那……他去做什么？”

　　雷瑙一脸平静：“他来跟我做一个交易，用你的阴谋给他换回一个人。”

　　“谁？”

　　“一个女孩，好像姓葱姜蒜之类，总之我忘了。我假意答应了他，等他转身时，撒了一包蚀脑散。”

　　布拉特仰天大笑，笑声凄苦：“我真是瞎了狗眼！随意原来只是一个幼稚的懦夫，居然与一个婼朗人谈交易，哈哈哈，他死不足惜！”

　　“是的，他与你谈交易时，就已经幼稚得可以了，又拿着与你的交易，到我这里来贩卖！你也死有余辜！哈哈哈。”

　　两兄弟齐声大笑。

　　～～

　　雷瑙称帝第三年，霸方国起兵造反，大将军正是蒙狯。当年雷瑙率军围困太平城时，蒙狯已知中都不守，暗地里将巨量黄金偷运出城，送回霸方国。

　　中都陷落后，蒙狯趁乱打开牢笼，将各国人质悉数释放，自己也回到霸方国，推举岑郡王之女岑潇为王，花重金招兵买马，只待兵强马壮，才宣布起事。

　　雷瑙麾下的夜獠军都是肉眼凡胎的婼朗军人，只因食下鬼精草，瞬时气血充健，能扛住十昼夜不眠不休，故而成为传说中令人生畏的“夜獠鬼军”。

　　这鬼精草，也是多年前雷瑙途径绸缪山时无意间寻得，自那之后，他带的部队就所向披靡了。

　　然而有一长就必有一短，夜獠军毕竟是血肉之躯，食用鬼精草后能短时间内气血充沛，毅力超群，但就跟食用兴奋剂一个道理，短期的打鸡血是以长期的透支为代价，时限一长，这支军队战斗力直线下降。

　　雷瑙一时半会又找不到更多兵源，只能压缩战线，退回到太平城休整。

　　到了第四年，南方瀚海国宣布北上讨伐帝剎国！

　　瀚海国只是弹丸之国，漫漫东玄大陆历史长河中，从未出现过瀚海人越过回魂关、渡过墨江北伐的先例！

　　瀚海人来了。

　　这个消息传入永寿宫，雷瑙就似听到一个老掉牙的冷笑话，嘴角只一抽搐，笑都笑不出。

　　瀚海人都敢蹬鼻子上脸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怎么记得，瀚海王族不是被杀光了吗？”雷瑙满面疑惑，问前来报信的校官。

　　“有一个漏网之鱼，连穆羽，据说人称抱妇殿下，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没什么卵用。”那名校官答道，“估计就是想趁火打劫。”

　　雷瑙摆摆手，没当回事。

　　随后几个月内，四方战报传来，最多的消息居然是那支瀚海军。

　　瀚海人攻城掠地，一路向北，占据梓归城，横扫云梦国全境，兵锋直逼太平城。

　　“瀚海国的人质呢？”雷瑙问内廷管事李公公。

　　“咳，禀大王，瀚海国人质早已……逃脱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四年前，您攻克太平城时。”

　　“区区瀚海，当年被灭国了，人都所剩无几，怎么可能有这么强悍的战斗力！”

　　“小的听说，他们的军队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那是什么人！”雷瑙几欲歇斯底里。

　　“是……阴兵。”李公公哆嗦道。

　　没过几天，连穆羽所率瀚海军杀入焱楚国，消息传来，雷瑙不得不信，瀚海军确实是阴兵。

　　夜獠军不可能斗得过一支阴兵。

　　雷瑙决定避其锋芒，带上父王和仪兰王后弃城而走。

　　连穆羽兵不血刃占领太平城。

　　又过四年，连穆羽终于在西北雪鹫峰下擒住雷瑙。那里是婼朗人的发迹之地，是帝剎国的祖庭。

　　雷瑙看到连穆羽时傻了眼。

　　“你……你不是随意吗？怎么你是那个……贪生怕死的抱妇殿下？”

　　“正是在下。”

　　“你当初跟我做交易……跟布拉特做交易……原来……都是假的？”

　　直到沦为阶下囚的这一刻，雷瑙终于幡然醒悟，自己机关算尽，原来还是被人给算计了。

　　“你……嗬嗬……原来也狠如蛇蝎，当年小看你了，我自愧不如。”雷瑙惨笑起来，又想起兄弟布拉特临死前的长笑，只觉那其实就是自己命运的预演。

　　“不，不，我那时其实幼稚得很，真的只想跟你们做交易，换回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可你们偏不信。那时，我做梦也没想过要搞垮你们的帝国，真的。”

　　“真没想到，如今的天下竟然落入你手。只可惜我那可怜的妹妹阿古丽，无福看到自己的侍卫君临天下。”

　　“你当年与堕落的绸缪老祖勾结，在洛浦郡制造尸鬼，妄图借平定尸患再立奇功，没料到却被阿古丽抢先一步。除尸队与绸缪老祖玉石俱焚，阿古丽、我两位哥哥、还有数百位英豪不幸殒命，这都是拜你所赐！”

　　“嗤！你干嘛那么瞪着我？你可是捡了大便宜！阿古丽帮你解决了老祖，又连带炎海宫和艾尔丹家族覆灭在绸缪山，帝剎国两大柱石坍塌，要不然，即便你有阴兵，鹿死谁手也未可知！这天下，是阿古丽给你夺下的！噢，对了，她其实一直知道你就是连穆羽！”

　　连穆羽愣了愣神，他明白雷瑙说这番话的用意，婼朗人已然失了所有，心有不甘，想在临死前再扳回一城，哪怕是嘴皮上。

　　他喃喃道：“她根本不在意我是谁，只要我是香璎侍卫……”

　　连穆羽又看一眼帝刹王和仪兰王后，对身旁的苏棠和庄恩做了个手势。

　　双手被缚的帝刹王面如死灰，曾经整饬威严的络腮胡凌乱花白，蓬头垢面浑似乞丐。

　　被推出去斩首时，他口齿不清咕哝着：“我纵是蝼蚁，也要推翻你这座大山……”

　　～～

　　两年后，瀚海军一统东玄大陆，连穆羽称帝，定都梓归，国号瀚海。

　　连穆羽将神近山乱葬岗的修士遗骸葬归故里，阴兵魂魄得安，安然消散。

　　姜定远恢复人身，与二女团聚。在连穆羽撮合下，姜婉嫁与苏棠，姜葇许配给庄恩。

　　然而姜葇并不领情，坚决反对连穆羽支配她的终身大事。

　　“我要自己挑选伴侣。”她明澈的眼里闪烁着不容动摇的执拗。

　　这时的姜葇已出落得比姐姐更端庄雅丽，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哦，这世上还有比庄恩更理想的伴侣？”连穆羽挑眉笑道，“他可是不知多少女孩的梦中情郎，曾经有个婼朗女孩只瞧他一眼就从此心神不宁。你不要，他转眼就会被人抢走喽。”

　　“我这辈子，非某人不嫁。”姜葇定定瞧着连穆羽——羽哥哥，她从小爱慕到大、从未动摇过心意。

　　某人假装不知，转头躲过姜葇炽烈的目光。

　　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半年后，连穆羽感觉所有事都已安排妥当，便将帝位禅让给苏棠，动身前往北方，只带了一人，秦未。

　　姜葇偷偷尾随。

　　连穆羽心情急迫，却故意勒紧马头，走得不疾不徐，好让姜葇跟上。这是他能陪她的最后一段时日了。两人一前一后，遥遥相对。

　　直至到了洛浦郡绸缪山，姜葇才想明白，连穆羽是来找阿古丽的。

　　香璎公主为除尸患，死于绸缪山，这个故事在十年前就已广为流传。

　　如今洛浦郡内，到处盖有供奉阿古丽的香璎殿，拜者无数，香火不绝。很多殿宇内，香璎公主雕像旁还挺立着一位姿容昳丽的带剑侍卫，因为造殿人都知道，香璎公主一生最钟意身穿红蓝袍服、名为“随意”的贴身侍卫。

　　望着绸缪山，连穆羽心有戚戚，感慨万千：“一切都要在这里结束了。”

　　十年征战，一有闲隙连穆羽便勤力练功，心无旁骛，此时修为已臻化境，只待飞升成神。此番前来绸缪山，便是为飞升而来，当然，更是为与阿古丽团聚。

　　十年以来，父骸入土为安，姜家父女团圆，瀚海复原如初，东玄各族融合，诸事已毕，大功初成。唯余心中一念无处安放，十年前瀚海边，与阿古丽初见时对望那一眼，无时无刻不牵动心弦，灵魂未曾稍安。

　　那一眼便是万年，只是当初惘然，未曾体悟。时至今日，大浪淘沙，水落石出，何去何从，昭然若揭。

　　连穆羽心潮起伏，面目却还是一派淡然，朗润面目看不出丝毫波澜。

　　秦未看在眼里，心有灵犀，喟然轻叹：“时辰已到，该结束了。”

　　连穆羽扭头谢道：“秦先生，辛苦你当年救我。”

　　秦未寡淡一笑：“该谢的是你自己，你安排了这一切。”

　　连穆羽讶然：“慢着！先生说什么？！”

　　秦未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你成为天龙尊者后，安排的这一切。”

　　连穆羽双眸静如秋水，眉峰微蹙，显然一时消化不了这个讯息。扶额想了一阵，恍然明白，点头微笑，又问：“那么，先生到底是谁？”

　　秦未抬首望天，道：“回魂者。你把念头灌注入我躯体，令我复活，所以，也可以说，我是你的念头、化身。这一世，我的使命就是救你一命，不留遗憾。”

　　连穆羽醍醐灌顶。

　　“那么，殇璃的遗憾、千月城主的遗憾，都将在我这一世得到弥补？”

　　“是的，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意志，你成神之后的意志。所有遗憾，必得圆满，这就是天意，你就是那天，不容违背。”

　　“了然。”一切都已豁然开朗，连穆羽畅快打了个响指，又记起什么，低头对着胸口，悄声道：“殇璃，十年相伴，恐怕彼此也已生厌倦，今夜就此别过喽。”

　　“把恐怕去掉。”殇璃语调嫌弃，“早受不了你这根木头，等了十年才飞升，我还要去找五宗算账呢。”

　　“抱歉，让你久等了，这就进山！”

　　连穆羽向秦未告别，回头看一眼远处村口那个柔弱的黑点，眼带不舍，手却义无反顾策动马头，奔入山林。

　　姜葇两眼一热，泪如雨下。

　　这是看羽哥哥的最后一眼了，这一眼过后，便是永别。

　　她盯着连穆羽的背影入山，直到双眼酸胀发疼痉挛，也不舍得眨眼。

　　秦未缓缓来到跟前。

　　“秦先生，羽哥哥是去寻明漪姐姐吗？”

　　“是的，他们的缘分还没有结束。”

　　“明漪姐姐还活着？”

　　“活着。”

　　“可是……不是说，这山里的魔头害死了她吗？”

　　“你明漪姐姐福大命大，有一块以她为名的环佩护佑着她元神，你羽哥哥会复活她，带她入天界。”

　　“我羽哥哥会复活术，难道他是……神仙？”

　　“他是无碍天尊。本次下界，是为了了却一个遗憾，给它打上补丁。”

　　“你是说，他与明漪姐姐的情缘？”

　　“是的，他与秋荻姑娘的缘分，一段命定的宿缘，只是有一世他不小心错过了，一直耿耿于怀，于是他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弥补，就在这一世。”

　　“你是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

　　“别鬼扯！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傻丫头。”

　　“好吧，因为我是他的一个心念所化，一念知，念念知。再见，傻丫头。”

　　“你要去哪儿？”

　　“回去复命。你不走吗，傻丫头？”

　　“我要给他唱支歌，他最爱听的永夜谣。”

　　“这是你羽哥哥留给你的，一个神奇的杯子。”

　　秦未将白螺杯递给姜葇，打马远去。

　　姜葇站在绸缪山下，浅吟低唱起来。一直唱到月亮东升，星辉漫天。

　　随着一声悠长深邃的低吟从山里传出，绸缪山上空窜起一道刺目虹光，接通天地，贯穿星河，一条五色斑斓的巨龙腾空而起，绕着绸缪山转了几圈后，恋恋不舍地循着那条虹柱直升天际，消失在浩淼夜空。

　　那是殇璃。他历经生死，得偿所愿。

　　姜葇没有被眼前壮丽的奇景震慑到，依旧沉浸在永夜谣的吟唱中。

　　不多久，又一声轻柔至极的龙吟传出，一条闪烁着红蓝光芒的天龙自绸缪山缓缓爬升，龙背上坐着连穆羽和阿古丽。

　　他们紧紧相拥，那个某一世的遗憾念头，消融于深情一吻。

　　携同飞升的还有林忘尘、吴羡仙、瓦妮莎、哥舒、金玉璞、查拉梅……

　　她一直唱到东方既白。

　　回到太平城，姜葇向苏棠索要到乌兰城令牌，做了乌兰城主，这一称号令她感到幸福，至少，在乌兰城主这个名分上，她与连穆羽有了契合。

　　此后余生，除了治理乌兰城，姜葇不遗余力，四处搜罗连穆羽的经历，打探到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细节，甚至连殇璃和若容千月的桥段都挖了出来，终于拼凑出连穆羽一生完整的脉络，据此写下一部《东玄天龙传》，流传后世。

　　她在末尾写道：“举三世之力，了一桩遗憾。”

　　圆一个遗憾，何其艰难！

　　搁笔时她怅然若失，自己这一生的遗憾，何时能了？

　　～～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东玄大陆国泰民安，物阜民丰。

　　乌兰城外的凤翔山顶上，连穆羽与阿古丽飞升雕像下，姜葇面海而坐，沐浴着夕辉，吹了一会子黄莺哨。

　　瀚海波平如镜，恰如五十年来的静好岁月。海风乍起，她拢了拢如霜鬓发，吟唱起永夜谣。

　　发虽已白，嗓音依旧清如溪潺。

　　两只黄莺鸟翩然飞至，自来熟的落到她肩头，静静聆听，神色专注。

　　一曲歌罢。黄莺鸟婉转啼鸣，腾入苍茫暮色，上下翻飞，追逐嬉戏，像是诉说它们快乐的生活。

　　身后丫鬟嚷道：“城主，那对雀儿在跟您赛歌呢！”

　　姜葇眼里泪花闪烁，问候道：“羽哥哥，明漪姐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