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之春》乾凌踏月

7、07

　　布尔津普朗克餐酒吧，简飏和基地的几个年轻队员坐在一起，看左前方的舞台上，高鼻深目的维吾尔巴郎唱着一首粗犷的民歌。

　　灯光昏暗，座位上基本都是到北疆旅游的游客，会来事也爱热闹，一曲毕后又叫好，让他唱一首流行。

　　歌手早已习惯这样起哄的场面，他腼腆地笑了笑，拿起了一边的吉他。

　　“总有些惊奇的际遇，比方说当我遇见你......”

　　“你那双温柔莹剔透的眼睛，出现在我梦里......”

　　维族人声音醇厚沙哑，鼻音略重，其实不太适合唱这样温柔的歌。但也是这种深沉的声线带出了一点别样的韵味。

　　简飏就在这样的歌声里喝了一口啤酒。

　　他有很多挑剔的小毛病，不爱吃甜，不爱喝酒，不爱吃胡萝卜葱以及羊肉。但今晚是新疆基地的小队员为了见他特地攒的局，所以他没表现出来，默默地将那杯啤酒给喝完了。

　　蒲跃东是青训队的大师兄，抬手又给他满了一杯，满脸崇拜道，“韩教说您来了阿勒泰，咱们几个说什么也要来要个签名，这家的羊腿整个布尔津都有名的，简神可以尝尝！”

　　简飏笑了一下，他真的尝了一口，然后用啤酒压下嗓子里的膻味，“很好吃。”

　　这帮半大少年基本都是韩程带出来的，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到放假就扎在阿勒泰几大雪场训练备赛。

　　其中蒲跃东和一个叫隋添的他有印象。这俩小孩已经在全国赛里拿了名次，正在等着国家队的考核。一旦通过就要去河北崇礼开启全新篇章。

　　简飏刚到乌鲁木齐给韩程打电话的时候韩程正在基地，他要来阿勒泰度假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下要特训的小孩们都坐不住了，一股脑儿的都要来见他。

　　韩程闹了个大红脸。简飏本来就是心情不好过来散心的，韩淘淘小女孩一个就算了，他还整一堆叽叽喳喳的半大小子到简飏跟前，不是故意闹么？

　　于是韩程跟他说如果不想见可以不见，小孩也就三分钟热度，晾一晾就老实了。

　　简飏倒无所谓，他让小孩们安排个时间，反正他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住在滑雪场。

　　因为将军山坡度不够，可可托海又太远，明天队员就要出发去吉克普林特训，这才把聚餐地点定在出发地布尔津。

　　蒲跃东虽然是四川人，但从小就生活在本地。他爸爸在这边做旅游包车，妈妈在禾木开民宿，他几乎是在布尔津长大的，所以对哪儿好吃哪儿好玩门儿清。

　　普朗克餐酒吧就是他选的，因为这里啤酒烤羊肉出名又不限制未成年入内。不过他们都很老实，排排坐捧着果汁在简飏对面等他指教。

　　简飏从前没觉得自己年纪大过。他也才二十三岁大学刚毕业，可面对着嫩生生的一群青瓜苗子，突然就有点哭笑不得。

　　“简神，其实我是想问你个问题？”

　　在叽叽喳喳八卦几轮后，有个一直在角落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像是有些难为情，“您觉得我这个年纪坡障转平大来得及吗？”

　　蒲跃东挠挠头，补了一句，“阿淳受过伤，也挺苦恼的。”

　　简飏看着那个叫阿淳的孩子不自在地抓紧杯子，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滑雪比赛的项目越来越繁杂，但冬奥还是维持着几个经典老牌比赛。

　　简而言之，要么选技巧类u池坡障大跳台，要么选速度类平大和障碍追逐。

　　他被带回国家队时覃楠给他指定的训练计划就是冲击u池项目而不是自己擅长的大跳台。因为简飏的起跳轻盈但爆发力强，是最适合u池的风格。而平行大回转这种竞速类，则更要求运动员更平稳的心态和耐力。

　　虽然后来简飏也跑去练了练别的项目，甚至参加了比赛拿了奖。他也不得不承认覃楠给他的规划是正确的。

　　运动员确实存在全能型天才，但大部分人还是要专注于同一个项目才能拿到职业生涯最好的成绩。

　　阿淳应该是在坡障比赛中受了伤无法继续，所以想从技巧类项目转为竞速。

　　简飏沉默了片刻，他问阿淳，“老韩怎么说？”

　　他不知道阿淳伤在哪里有多严重，还能不能继续竞技。但这群小孩把他当偶像，他不敢随意给出建议。

　　阿淳吸了吸鼻子，话出口在简飏意料之中，“韩教只说这段时间再试试坡障。”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

　　滑雪训练在东亚本来就弱势，国内赛事以及训练场地资源一向有限。阿淳已经在青训练了几年坡障，但没出什么成绩。现在因为受伤转去平大在教练眼中不仅是一种资源浪费也是无用功。

　　且在这段时间内他无法重新拾起坡障，最差的结果就是离开职业赛道。

　　韩程说得隐晦，但他们都听懂了。

　　阿淳无助地绞着手看着简飏，他似乎是把今天的聚会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他们这帮年轻队员眼中，十六岁就在世锦赛摘银的简飏和天神下凡没有分别，他说出的话分量甚至比韩程更重。

　　简飏读懂了他的眼神，他斟酌了一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就此放弃离开职业赛道？还是热爱滑雪无论什么项目都会拼尽全力？还是为了领奖台上的荣耀？

　　阿淳“啊”了一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蒲跃东很有老大哥风范地拍了下他的背，刚想安慰，就听对面的简飏重新开口。

　　“如果你有目标，就照自己的目标去做。别人的说法，终究只能是‘建议’......如果是我，除非真的没路了，不然就算撞南墙也要把南墙撞开。”

　　他放下啤酒杯，垂下眼睛看杯子里逐渐消失的气泡不知道在想什么。

　　台上的歌手正巧唱到歌曲的最后一小节。

　　“我不管结局会怎么样，我想真的跟你在一起。”

　　“如果你还是没法相信，真的没关系，我会安静的离去......”

　　阿淳在这段歌声中突然又抬起了头，他赤红着眼睛道，“我...我想拿奖牌！也喜欢滑雪！什么项目都行！”

　　聚会到最后一阶段终于是坚持不下去了。阿淳吵着要喝酒，蒲跃东和另外几个拦着不让喝，不然明天上山去吉克普林又要被一通臭骂。

　　最后简飏一锤定音分了他半杯。

　　他知道阿淳难受，有个发泄方式是好事。结果阿淳是个一口倒，被架出去的时候还在念叨着平大坡障。

　　等一行人走出普朗克木屋时已经快要九点。

　　雪又下大了一点，视野里的布尔津大桥都有点模糊。

　　他原本想送这群孩子回下榻的地方，蒲跃东却“嘿嘿”笑道，“简神你早点回去休息，我们的酒店就在这附近，不打紧。”

　　阿淳醉醺醺地挂在隋添半边肩膀上，他像是脑子抽了一样突然喊道，“简神！你腿好了吗？还会继续滑雪吗？”

　　即便隋添及时捂住了他的嘴，他还是把这句压在所有人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二十岁，正好是滑雪运动员的巅峰期，尽管媒体解释退役原因是不可扭转的腿部损伤。简飏的突然离开依然是所有人心里的一个坎。

　　简飏呼出一口白气，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群小孩藏不住的期待，但还是摇了摇头。

　　他和这群为了体育竞技而热血沸腾的少年不同。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覃楠。

　　十四岁时在隆山是崇拜和亲近，十六岁时是情窦初开认清自己的感情。

　　那一年他拿到了世锦赛名额，跟随中国队前往德国特训。

　　在维林根的赛场上见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运动员，也见识了北欧国家强悍的技术和天赋。

　　当看到十一岁的瑞士小将在场上流畅轻松地跳出内转540+后空翻时，在国家队被当了两年宝贝的他终于心态失衡，一个人跑了。

　　简飏那时候还是有点少爷心性，不顺心就会低气压，要人惯着哄着。覃楠在山下小镇找到坐在广场前当冰雕的他已经是六个小时以后。

　　正值德国的圣诞假期，街上的人都是一簇簇的。他孤独地在霓虹灯下发呆了半天，当看到覃楠一身风雪出现时骤然红了眼圈。

　　他以为覃楠这回一定会生气。

　　毕竟和以前小打小闹不同，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消失在异国他乡几乎让队内所有人都悬了心。

　　他看见了覃楠眼里都是红血丝，找了六个小时后他的教练已经筋疲力尽，妥帖的大衣也沾满了冰渣子。

　　可他见到简飏第一件事不是发火，而是检查他有没有受伤，然后问了一句，“冷吗？”

　　简飏的回答是在街头抱着他哭了。

　　当晚覃楠没有带他归队，而是一起在这座小镇看了烟花秀，吃了晚餐，给他买了一顶针织帽，最后找了一家酒店下榻。

　　覃楠甚至对他说，“不想比咱们就不比了，你不高兴，比了也没意思。”

　　简飏在这句话之后反而振作了起来，也瞬间了然在巴登小镇街头哭的那一场除了比赛压力还有对覃楠像春日萌芽般挣扎破土的感情。

　　他不认为这很另类，就像其他选手以夺金为目标一样。

　　他的金牌是覃楠，是等候区覃楠看见高分激动的笑容，是每一次比赛后在终点拥抱他的身影。

　　可他的南墙来不及撞就没路了，也不用回去了。

　　小队员们终于勾肩搭背地走了，简飏则在普朗克前又看了会儿布尔津的景致。

　　新疆各地之间距离都远，他懒得这个点打车回将军山，于是想订一家就近的酒店，刚掏出手机就看到微信上跳出了一条消息。

　　消息来自他在银光道顶加上的列车员，只不过看着有点奇怪。

　　“你好，我是商时序。有些话我想向您解释一下，我最近没有恋爱的计划。如果同在布尔津，您愿意的话可以当个朋友，有空我请您吃个饭当作道歉。”

　　简飏盯着这段莫名其妙的拒绝，他回过去，“我在布尔津大桥，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