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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火伞 ...


  •   对于步千弈脱口而出的姓名,宁佳与并不意外,即如她从前始终收在心里的那声“世子殿下”。

      他们像是一起走过对彼此毫无保留的十年,而今驻足回望,方才惊觉来时风霜覆盖了整道摇摇欲坠的悬索桥,遮蔽太多。

      可仲夏的炎阳何其毒辣。

      凛风尽退,冰霜消融,火伞烧着曾经并肩的身影,迫使他们远远退至对立的两端。刹那,热浪张天,点燃了桥上潜藏许久的芯线。

      故人依然站在山庄门前,却早已看不清彼时雨雪霏霏的深冬,熄不灭相互间熊熊焚起的阻隔。

      步千弈不再是十四岁保境息民的青哥哥,她也不是十二岁执迷不悟的雨妹妹。

      “世子殿下。”宁佳与翻身上马,平和道,“韩雨死了。”

      念书以外,韩雨只会镇日缠着大司乐学些清歌翠舞,抑或边享锦衣玉食,边与人逞口角之快。

      将门出身,浑不通拳脚。

      她那战无不胜的父亲尚且死于没有硝烟的浊世,她又岂能与这不仁不义的天理共存?

      韩雨,早该死了。

      其父韩宋,乃是七州空前绝后的盖世之才。

      他纳忠效信、俯仰无愧,奈何明君谢世,从前踏破太师府门槛的学生尽数拜至奸人麾下,世上少有人坚信韩家赤胆忠心。最终,落得个“离经叛道、乱臣贼子”的身后名。

      而所谓的锄奸惩恶者,明面上处决三族不够,背地里对其余与韩家稍有瓜葛势的老弱妇孺也要赶尽杀绝。

      岂料韩宋的发妻江氏竟抛下江家不顾,听闻判书,连夜带着女儿逃没了影。

      江漓此举无疑摔碎了母族的富贵碗,江氏几十载的汗水堪称尽付东流。尔后,江家人似与江漓一并消失得彻底。

      宁佳与这条命,是爹娘和恩人不惜一切,从刽子手刀下抢回来托与师父的。

      她过去,十分不舍那个纯粹的姓名。

      -

      “雨儿。”

      公孙树木高枝仰,葱郁为二人遮阴,江漓缓慢梳理韩雨乌润的长发。

      “不如提早给你定了字罢?”

      “为何?”韩雨端详着齐王赏赐父亲的竖琴,很是新奇。

      江漓思忖片刻,如是说:“娘原想给你取‘休戚与共’的‘与’,但你爹总念叨这名听着苦,死活不肯。满月宴上,他就自己拿主意,给你定了现在的‘雨’,意寓纯净明澈的品貌,和丰盈美满的日子——”

      不待母亲言尽,韩雨仰起脑袋打哈哈:“爹爹和娘选的都好,女儿欢喜!”

      “你个鬼灵精!”江漓点了点韩雨的眉心,笑怪道,“惯会在这抹稀泥。”

      -

      她想对得起父母、江家,还有师父,便不能再是从前养在深闺、不沾烟火的韩雨。

      这些年,刽子手并未放弃对宁佳与和江漓的追杀。然七州之大,连李主事都无法断言江漓现今身在何处,甚至不能确定人是否活着。

      因为听雪阁所到之处,迎柳与青竹未必不可及。

      若要没世无闻,须得不露声色。

      李主事本来把宁佳与藏得极好,因而相较旁人,听雪阁派与她的任务简直就是在哄小孩儿。

      大是大非上,宁佳与还算晓事,没让师父苦心白费。

      她将师兄们教的躁言丑句、野腔无调学得有模有样。出门在外,都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架势,再糊上一脸泥,莫说她是高门贵人,说她是女子都没几个搭腔。

      若非宁展深悉外祖母所授的易容、乔装之术,起初在嘉宁客栈同宁佳与面面相觑时,他也不见得能辨出宁佳与是男是女。

      是以宁佳与此番自说自话去往嘉宁行刺,凶险莫测,正如白歌所言——即便听雪阁有五十个大师兄,她逃不掉师父这顿罚。

      步千弈目光烁烁,他没拦住策马扬鞭的宁佳与,自有人去拦。

      他要做的,则是让那不识好歹的老宦认认路,免得来日下了阴曹地府找不着北,还要使唤些虾兵蟹将去探道。

      -

      今岁的仲夏尤其早,不过蒲月十六,日头愈加霸道,势要烤红整个步溪,浓荫蔽天的茶楼亦难避其害。

      即听顶层雅间内“乓!”一声,梧桐长案布的茶盏、茶滤、公道杯云云,翻的翻,洒的洒。

      丽春花茶清爽的果香应时溢满屋子,却依旧未能平息这位风姿俨如少艾之人一掌拍下的急火。

      “没门!”

      她勃然大怒,尽态极妍的容貌仍显完美。

      “你杀了熊崽,还指望我的雨儿同你比肩而立、同道而行?展凌君好大的魅力!”

      以宁自觉地提起热茶,匀入方才重新润过的公道杯,先替李主事添盏,再为自家殿下续杯。

      他放稳瓷壶,诚恳道:“李主事,人是在下杀的,与公子无——”

      “闭嘴!”李主事气得柳眉倒竖,瞪着以宁道,“你还很骄傲?此处有你言语的份吗?”

      宁展初至雅间,即被李主事的姿容惊得脚步一滞。

      他对步溪女子的标致早有目睹,由宁佳与各方面更可见肯定其事非虚。只是眼前这样的美,与他在宁府藏书阁见到的宁佳与委实太过相近。

      要论不同之处,除却一个精细浓妆,一个潦草淡抹,就是那双眸子。

      若宁佳与是璧月下熠熠生辉的玲珑杏眼,李主事才是苍山上睥睨万物的狐眼。

      遽然对上李主事惕厉的目光,宁展都不必多问,便知其兽身本体十有八九也是只精明的狐狸。

      如此比对,宁佳与眼里那点儿鬼黠,反倒像是依样画葫芦养出来的家猫......

      “他是个粗人,李主事无须与他置气。”宁展责备似的瞥一眼以宁,示意他退到身后,复谦恭道:“晚辈没什么魅力,但晚辈这里,或有与姑娘感兴趣的东西。”

      “你能有什么稀罕的玩意。”

      李主事“哼”去满脸鄙夷,恬不为意。

      “展凌君当雨儿是那等贪财好利的村夫俗子不成。”

      “与姑娘深得李主事真传,自然不是等闲。”宁展敛下清整的广袖,言笑晏晏,“就像微王陛下拿掉了李氏,而您如今仍在其子手下做事。想来步世子于您而言,恰似晚辈对与姑娘——颇有用处。”

      “你个黄口小儿!”

      李主事一张朱唇描得精致,艳如桃李。听了宁展这席狂话,只恨不能化作血盆大口,将他撕得体无完肤。

      “素来闻说展凌君如何温文儒雅,今日看来,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外头的土物是瞎了眼、见了鬼,才会吐出那般颠倒黑白的蠢话!”

      宁展非但不恼,心里反而乐开了花,劲头几至能比昔年被韩太师夸许时更高。

      步溪李氏与其余三大世家截然不同,靠巫术、蛊毒起家,从不讲究什的长幼尊卑,独奉能者为大。

      那位十三岁统管全族的当家人,那个天赋异禀的姑娘,那块被他外祖母供在元氏宗祠的牌位之主,就得有这“不可一世”的傲岸。

      宁展对此前的设想越发笃定,面前的李主事,正是他和外祖母一直在找的人。

      虽然元叶并不时常表露对故人的挂念,但宁展将细微触动都看在眼里。若李兼和柳如殷给出线索无误,时下只差最后一步证实。

      “您莫急。晚辈兴许称不上君子,却是带着诚意来与您倾心交谈。”

      宁展肃然端起茶盏,郑重敬道。

      “外边儿的虚名,皆是应付墨吏、宵小的伎俩,无足挂齿。李氏的本领,些个油嘴滑舌的笑面虎如何可以比拟?您说对吗,李太保。”

      -

      宁佳与跑马回到城中府宅,恰是午膳时辰。

      院口两旁轮换的守值小厮、廊上洒扫的仆役和府中大管家一样,皆是步千弈放过来监视宁展的听雪阁中人。

      下马时,宁佳与心中犹然郁闷,谁知抬眼撞上两个门神似的师弟。

      师弟们年纪小,不及历练老成的前辈,什么事儿都爱摆在脸上。两人嘴角垮得一个比一个难看,宁佳与哭笑不得。

      小师弟见宁佳与如见天降神兵,知道她素来好说话,忙挤出两滴眼泪叫屈。

      “雨姐姐,这都晌午了,咱们俩从家里赶来轮值,早饭还没吃上呢!”

      “就算咱们年纪轻、本事小,也不用在这儿给外州人看门罢?”

      宁佳与闻言了然,大管家是怕小孩儿藏不住心思,没把“看门”的真正缘由告诉二人。

      她晃了晃手中的缰绳,粲然道:“你们俩骑术学得如何了?”

      门童点头若捣蒜,胸有成竹地猛拍心口。

      “既如此。”宁佳与把缰绳抛出,“替我将马骑回家!”

      两人二话不说,近前接了绳就跳上马背,近乎喜极而泣,一并忘了适才多么饥肠辘辘。

      闻风而动的大管家忽然冲出大门,为难道:“雨姑娘,你这......”

      “要是有人怪罪下来,往我身上推。”说罢,宁佳与一掌拍在马屁上。

      两个小鬼顶着艳阳撒了欢,前头得意洋洋地甩缰绳,后头回首望面如土色的大管家离他们越来越远。

      大管家无奈摇头,心道雨姑娘果然不合适带徒弟,日后来了新人决计不能交给她。

      “雨姑娘。”大管家领着宁佳与往内院走,“柳氏备了午饭,现下正在膳堂布置,您进屋就能吃上热乎的。”

      宁佳与堪堪颔首应下,远瞧一身朴素迎来。

      她定睛细看,发现柳如殷在火伞高张的天里依旧裹得严实,头钗、耳坠之类的妆饰取得比往日还干净。

      大管家领着旁人退开,将九曲八弯的游廊留与二位姑娘独处。

      柳如殷一路小跑,上来便握住了宁佳与的手。

      宁佳与观其满脸内疚,以为柳如殷尚在为日前任宁展当刀使,摆了她一道的事心有不安,边走边道:“柳姐姐辛苦了,今日又是什么好菜呀?我在院儿门口都嗅到香味了。”

      “与妹妹,对不起。”

      柳如殷迟疑半晌,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我原不知李家与你有关......李太保的身份,是我告诉元公子的......”

      李......

      太保?

      宁佳与稀里糊涂重复着陌生的称谓,好一会儿才从“李”字联想到师父身上。

      可她从未听师父提过什么太保......宁展千方百计要见师父,就是为着这个太保?

      “是元公子问你的罢?”宁佳与偏过脑袋,不假思索。

      柳如殷点点头,道:“因为老夫人与李家是故交,宗祠里都供着李家主的牌位。是以元公子问,我便答了。”

      “老夫人?”宁佳与捋着鬓边的碎发,再热也不肯别至耳后,“墨川王太后?”

      宁佳与不免蹙眉,暗想师父家中怎会与墨川王太后扯上干系?师父枕山栖谷,常年杜门谢客——莫非,宁展是代元家来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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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火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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