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木落》潇潇雨中木

4、四

　　记得我与她偶遇的那天，也如今天这般寒冷。北风呼啸，阴云密布，来往的人群仿佛黑色的丝线，一圈一圈捆住我的心。
　　她叫凉宫落，跟我一个初中，但不在一个班。初中时我是别人眼里的学霸，大小考试几乎次次全校第一。也正因如此，不少人跟我套近乎，想借鉴我的学习方法，凉宫落也算其中之一——嗯，好像又不太对。我至今记得她加上我的□□后给我发的第一条消息：“大哥！你又是全校第一啊！缺小弟不，端茶送水的那种！”正是她，让我懂得了什么叫“记忆犹新”。
　　都说只有学霸和学渣能互相理解，因为他们都是孤独的。初中时的我并没有多少好朋友，虽然与同学和睦相处，但也都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真正走心的朋友，只有凉宫落一人。
　　凉宫落成绩平平，因此非常佩服我，但不同于其他人，她聊天很少会聊学习——这让我眼前一亮。
　　我们不同班，每天见不到面，只有夜里在网上聊天，聊身边发生的趣事，听她聊班里同学的八卦，甚至有一次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那时初二，正值合格考。刚考完试，凉宫落班上一个哥们就向我班上的一个女生告白，谁知被拒绝了，理由是“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们正感慨着，不料那位女生突然给我私信了一长串文字，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喜欢的人”居然是我自己。这事以我的婉拒告终，没跟凉宫落说，不然高低被她调侃一星期。

　　初中时我暗恋一个女生两年，到了初三，表白，失败了。名人是没有隐私的，学霸亦如此。这事不胫而走，很快全年级的人都知道那个学习上的战神在情场上倒下了。凉宫落真够意思，当天晚上就发消息安慰我：“大哥，听说你被甩了？”
　　我深受感动：“滚。”
　　凉宫落坚持不懈地调侃了半小时，中间穿插着似是而非的安慰，我又好气又好笑，扬言要顺着网线去她家刺杀，晚上别睡太死。等到聊完天放下手机，才发觉嘴角一直微微上扬，心情舒畅了不少。洗完澡躺在床上，回想聊天的场景，辗转反侧。钻出被窝，盯着被子上清冷的月光出了会儿神，摸出手机给凉宫落发去消息：“睡不着，再陪我聊会儿呗。”
　　“还想聊什么？都快十一点了，该睡啦。”凉宫落秒回道。
　　我踌躇片刻，拨通了她的电话。
　　冰凉的呼出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住我的心跳。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电话，只觉得文字远没有言语真实。凉宫落显然愣住了，电话足足响了十几秒才接通。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先开口：“我小点声。旁边还有其他病人，怕吵着人家。”
　　这开场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忙问：“什么意思？你生病了吗？现在在医院？住院了？”
　　凉宫落没有回答，而是轻笑着反问：“刚聊那么久还不够，这是被伤得多深啊？”
　　我没有吭声，换只手举手机。手机屏幕有些发烫。
　　“怎么不说话？”
　　“嗯……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挂了，睡觉去。”
　　“你是不是生病了？严重吗？”
　　“没有，小病而已，挂一会儿水就好了。”
　　“不信，说真话。”
　　“真的。”
　　“真的假的？”
　　“真的。”
　　“果然是假的。说实话。”
　　凉宫落低声笑了笑，说：“做了个小手术，现在还在住院呢。”
　　“啊？”
　　“过敏性休克，吃海鲜吃的，差点没抢救过来。真是的，好不容易吃一次帝王蟹，没想到这玩意儿克我。”她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我抿紧嘴唇，咬了咬牙，问：“干嘛瞒着我？”
　　“唉呀，又不是什么大事，横竖一条命，反正最想吃的帝王蟹也吃到了，这辈子值了。你可别担心我哦，我承受不起。”
　　“谁要担心你这个傻瓜。你的命就那么低贱，只值一只帝王蟹？你不怕死吗？”
　　“我哪里知道自己对那玩意过敏嘛，明明吃其它海鲜没事的。我当然怕啊，现在回想起来怕得要死。我怕要是自己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再也不能跟你聊天。”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回响。
　　这……什么意思？这不会是……啊……不是……
　　“再也不能安慰，受、伤、的、你、啦～”语气逐渐戏谑，带着贱兮兮的笑意。
　　“滚、去、休、息。”我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仰面躺在床上，越想越气。
　　为什么要打电话啊！

　　坐在商场门口的长椅上，眼看天色将尽，我再一次为自己的考虑不周后悔。虽然约好了在商场碰面，但是忘记说在哪个门口了。出门时太仓促，忘带手机，这会儿联系不上她，还不知道她急成什么样呢。也许已经对我轰炸了几百条消息吧。
　　我坐一会儿，忍不住站起来再绕商场走一圈，希望能碰到凉宫落。然后又坐下，又站起来……直到暮色完全笼罩城市，也没能遇见她。
　　说不定她等不到我，离开了？不可能，再等等。可是天都黑了，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还要必要等吗？
　　真的是，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好不容易答应她一次，最后竟以这种结局收场。
　　来时买的两杯关东煮早已凉透。我把两杯合并成一杯，一边吃一边慢慢地离开。站在十字路口，最后一次回首，等到信号灯闪烁，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迈出脚步。
　　那一次也是在这个路口，隐约听见有人叫我，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人。正纳闷，后背被人轻捶：“喂，在这呢。”
　　转身看见一位没见过的女生，高马尾，大眼睛，精致的鹅蛋脸，然而声音有些粗糙。
　　“呃……你是哪位？”
　　女生一怔，马上反应过来，掩面而笑：“想起来了，大哥还没见过我呢。我是凉宫落。”
　　信号灯跳成绿灯，人群开始缓缓蠕动。
　　“哦。真巧啊，你也是来这个商场的吗？”
　　“是的。要不一起？”
　　“抱歉，我现在正要离开。”
　　“喔，好吧。那拜拜。”
　　我们挥手作别。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这个女孩真有精神，很符合聊天时给我的印象。
　　自此以后，除了在学校里偶尔会碰面，我们再没有单独见过，依旧只是在网上聊天。直到中考前夕，凉宫落突然邀请我一起去放孔明灯，说是“祈福”，同行的还有她的同学。到了地点，只见凉宫落，不见其他人，问她，说是“其他人都有事没来”。我没多想，跟她一人一盏孔明灯，正准备点火放飞，凉宫落制止了我，掏出两只记号笔：“还没写点什么呢。”
　　“写什么？”我没放过孔明灯，拿着笔不知所措。
　　“噗。随便啦，写你的愿望吧，说不定会实现呢。”
　　我撇撇嘴，抱着孔明灯思考一番，实在不清楚自己有什么愿望，索性写道：希望世界和平。凉宫落偷瞄我的灯，看到我的愿望，不禁哑然失笑：“不愧是大哥，志存高远。”
　　“你写了啥，让我也看看。”我说着要抢她的灯，被她灵活地躲过，扑了个空。
　　“不给你看。好了，点燃吧。”她后退几步，跟我拉开距离，冲我嘻嘻一笑，率先点燃她的孔明灯，灯飘飘悠悠飞高飞远了。我鼓着嘴不满道：“不公平，你都看了我的。”也放飞了自己的孔明灯。
　　“我没看，是你的字自己进入我视线的。”她背着手遥望越来越小的灯。
　　“……”
　　“诶，你的灯，”凉宫落突然惊呼，“要飞进别人家里了！”
　　我抬头望去，见孔明灯跌跌撞撞，直奔住宅区高楼。在我们紧张的注视下，它慌不择路，正正好钻进了一扇打开的窗户。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回跑。
　　“你、跑什么、呀……”凉宫落边跑边笑，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大笑，扭头向她挥手：“拜拜，回家了！”
　　“拜拜！”
　　大约因为这么一段小插曲，祈福没有完全成功，我中考发挥失常，没能考上省里最好的高中，只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考完当晚，凉宫落屁颠屁颠向我报喜：“大哥，我感觉这次是我考得最好的一次！二中应该能上！”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痴笑着回道。
　　“大哥考得怎么样？”
　　“没发挥到极致，不过一中肯定稳了。”
　　“厉害。不愧是大哥。”还发了个点赞的猫猫表情包。
　　“终于可以放松了。过几天出来玩吗？”
　　“呃……”我犹豫了。我还是更偏向于宅在家里看动漫打游戏。“就我们两个吗？”要是还有其他人，那我就不陪她了，反正少我一个也不会怎么样。
　　“嗯。”过了一会儿凉宫落回复道。
　　我一下子为难起来，同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内心挣扎了一番，决定拒绝。大考初过，当然要躺家里打几天游戏才得劲嘛！正准备回绝，凉宫落又发来消息。
　　“算是……约会吧？”
　　约……会？
　　我目瞪口呆，活像一条被捞上岸的鱼。
　　什么情况？这是在表白吗？凉宫落？向我表白了？啊？为什么啊？我一度怀疑自己在做梦，或者是凉宫落被盗号了，再或者是这臭家伙在恶作剧。八成是恶作剧。我点开键盘，手指微微颤抖，写道：“又在开玩笑了？”
　　许久，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了我一大跳。是凉宫落。我深吸一口气，接听。
　　“唔，真是的，我没开玩笑。”电话那头，凉宫落的声音十分清晰。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嘛……”见我不吭声，凉宫落急了，“就是，就是，就是我喜欢你，想做你女朋友……的意思。”
　　接着一片沉寂。我方寸大乱，哆哆嗦嗦想挂电话，又觉得有失妥当，手臂悬在空中，有些发酸，却不敢动弹，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嘴巴代替鼻子剧烈呼吸，口渴难忍，仿佛置身沙漠，全身上下都在被烈日炙烤。沉默中，心跳声更加明显和急促，越是在意，它跳得越急，好比顽劣的小孩，你越是让他不要捣乱，他越是要跟你对着干。
　　“……余木？”
　　“诶！”我下意识接道，又立刻捂住了嘴，因为呼吸声太重了，我自己都听不下去。
　　“在听吗？”
　　“在……听。”
　　“给个话呗。”凉宫落的语气里带着撒娇的意味。
　　“我……”我不喜欢她。我的意思是，她不是我的理想型，最多只能做很好很好的朋友。可是，可是……该怎么拒绝——该不该拒绝？她真的算是很好的朋友，尤其对于我这种没什么好朋友的人来说，实在是难得遇见。聊了将近三年，木头都能聊出感情。可是……可是……我一直都只是把她当朋友看待，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喜欢我呢？仅仅因为聊了三年吗？我咬了咬嘴唇，开口问道：“为什么喜欢我？”
　　“你说为什么……”凉宫落思索片刻，轻声一笑，“我也不知道。等我发觉时，我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你了。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喜欢你这个人，喜欢你的声音，喜欢你的认真，喜欢你的细心，喜欢你的温柔，喜欢你的健忘，喜欢你的冷笑话，喜欢你的懒惰，喜欢你的一切，喜欢你。”
　　这一长串“喜欢”几乎将我击垮。我翕动嘴唇想要开口，才发现自己有些鼻音。“我……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待。恋爱方面的事……我没经验，超纲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超纲了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慢慢学。”凉宫落放慢了语速，像夏日午后的微风，轻抚水面，泛起极其微小的涟漪。“一下子就成恋人太难的话，咱们就先披个名分，你是我男朋友，我是你女朋友，我们还像往常一样聊天，慢慢来，好不好？”
　　我无法拒绝这近乎央求的告白。如果只是名分的话……罢了，就这样吧。太狡猾了。

　　回到家，我第一时间拿起手机。凉宫落果然发了消息，但只有几条，大意是今天突然有事，没能赴约，非常抱歉。我松了一口气，心安不少，赶忙安慰她：“没事。我今天忘带手机，到那边才想起来没告诉你在哪个门碰面，都快急死我了，哈哈。”
　　“好可惜，第一次约会就这么泡汤了。”凉宫落发了个可爱的发狂表情包。
　　我默然。是啊，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尽管凉宫落邀请过我很多次，但我都以各种理由推掉了——我还是没有办法像正常情侣一样对待她，更何况我也没有恋爱经验，不知道约会该做些什么。凉宫落对此非常宽容，说慢慢来，不着急。可眼看暑假即将结束，等到上了高中，时间更是少得可怜，我们又不在一所学校，想见面怕是比登天还难。终于凉宫落沉不住气，在开学前夕又一次约我出来玩：“都一个暑假没见面了，人家真的很想你嘛。”舌战半小时，我最终答应了——谁知结果还是没有见成。
　　“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吧。”凉宫落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