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一级功务员》饭宝六

38、回忆

　　“不是。”风青隐摇摇头，固魂器在辛丑身上起了作用，他的魂魄融化的时间近乎停滞，但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在不远的将来，他还是会完全消失。

　　“寄生魂没有人类的思维，更不会有人类的记忆。”风青隐看着辛丑，“看来他的记忆并没有被寄生魂吃干净。”

　　齐天若有所思地看着辛丑道长：“是这样吗。”

　　辛丑也在看着齐天，不过他感觉自己的大脑里好像生了厚厚一层浓雾，每当他集中精神去回想什么时，总觉得雾越来越厚，而当他放空什么都不想时，雾好像又消失了，有什么熟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唉，算了，辛丑放弃了，他都已经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呢，师父常常教导他，生好好生，死好好死，生生死死，总在循环，若是生的时候一心寻死，死了又一心求生，乃是违背天理，终有一天会招来报复——

　　忽然间，辛丑的脑海里又闪过一段记忆，这一次好清晰，辛丑愣了愣，脱口而出道：“那位大人，我好像认识！”

　　齐天一怔：“谁呀？”

　　辛丑犹豫地道：“那位穿黑衣、戴金冠的大人。”

　　“穿黑衣，戴金冠……”齐天脸上的茫然更甚，“那不是宋大人吗。”

　　“是的，宋大人。”辛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取走自己一只阴阳眼的人，正是他！

　　这又是什么蹊跷呢？齐天先是不解，可随后又觉得理所当然，他早就觉得那个宋大人有点古怪了，一司之长居然这么有闲，关心一个普通道士的死活——虽然这个道士并不普通。他抓着辛丑道长，问道：“他为什么要取走你的阴阳眼啊。”

　　趁着那段记忆还没有模糊，辛丑快速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还小的时候——大概十一岁，还是十二岁，那天我师父去捉一个在别人家里捣乱的吊死鬼，我跟着他一起帮他布置法坛。可是师父不慎被吊死鬼的鬼妈妈打伤，我被小吊死鬼捉起来戏弄，差点要死的时候，宋大人出现了。”

　　也许是这段记忆对辛丑来说太过深刻，他不仅没有忘怀，甚至那时被解救的画面更加清晰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隆冬天气，他刚被师父捡来没多久，身上的衣服都是师兄们穿剩下的，师门寒苦，衣服都是只补不扔，那宽大的冬袍在他身上好像一只麻袋，只要有洞的地方都漏风。

　　辛丑害怕自己喊冷，师父觉得自己麻烦，会后悔收留他，再将他丢回那个遍地老鼠的桥洞。于是辛丑卖力地帮师父干活，很有眼力见地提前帮师父把该做的都做了。

　　师父自然很满意，其实辛丑不知道，师兄们都是师父捡来的，更顽劣的师父都没嫌弃，怎么会嫌弃一个乖巧懂事，令人心疼的好孩子呢。

　　那天的事也是猝不及防，师父只算出有个捣乱的小鬼，却没算出这小鬼还有个厉害的鬼妈妈，鬼妈妈为了孩子与师父拼死搏斗，师父不敌，晕了过去。

　　鬼妈妈也受了伤，见这道士招式狠辣，直抵要害，不敢轻举妄动，带着孩子回到居住的洞穴，打算将伤养好，再去与那臭道士斗法，要实在斗不过，干脆就带着孩子跑了算了。

　　鬼妈妈再三叮嘱小吊死鬼不要乱跑，自己全力闭关养伤。可小吊死鬼对打伤自己母子二人的师父怀恨在心，趁母亲不注意悄悄溜出洞穴，要找那老不死的报仇。

　　师父这一伤非同小可，凭辛丑的本事也不能将师父运到更安全的地方，便先在请他们做法的农户家休息。

　　师父虽受了伤，可察觉到小吊死鬼返回，当即冷哼道：“孽畜，还敢回来！”当即拎了剑要将那小鬼一刀斩死。小鬼虽然弱小，可很是机灵，师父受了伤一时捉他不到，更巧的是小鬼的母亲察觉到小鬼不见了，不顾自己受伤出了洞穴来追，又与师父打个照面。

　　于是两个老的打了起来，两个小的也打了起来。

　　辛丑在小吊死鬼面前就相当于一只白斩鸡，脖子上的毛拔光了让人来咬。于是他就被小吊死鬼捉住了，小吊死鬼心想玩不死老的，那玩死小的也行，就将辛丑当成狗一样戏耍，辛丑生了一对天生的阴阳眼，法力不足时被鬼捉到就是一个死，于是他心灰意冷，趴在地上默默等死。

　　谁知道不仅没死，还获得了一个意外之喜！

　　就在这小吊死鬼觉得无趣，想要一爪子掐死辛丑时，意外出现了。天边忽然响起一道炸雷，轰地一声劈中了小吊死鬼，小吊死鬼凄厉地大叫一声，正要逃，忽然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见胸前挂着一条银白色的链子。

　　这链子小小细细的一条，一头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明明它是这样小，可是钉进来却钻心一样的疼。

　　小吊死鬼大吼一声，伸出手要拔出这条令自己痛苦的银链子，不料他刚抬起手，那条银链子忽然变大了！一瞬间，一条小小的链子竟然变成了一柄长约两米的钢叉，将小吊死鬼整个叉了起来。

　　小吊死鬼痛得浑身都在颤抖，可他越是抖，心脏上的叉头就越烫，烫得他求生不成，求死不得。

　　一个男人出现在吊死鬼的面前。

　　这个男人很高大，像是足足有两米高，穿着黑色的衣袍，衣服上用金线绣了一些云纹。他的脸很白，唇又很红，眼神阴森森的，一副会吃人的样子。吊死鬼没由来地感到恐惧，面对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力量，他怕了，怕得甚至一动都不敢动，害怕下一秒就被这人狠狠钉入地下，永世不得超生。

　　男人并没有先去找吊死鬼的麻烦，他走到辛丑面前，辛丑趴在地上，以为是吊死鬼要来吃了自己，害怕地闭紧双眼，全身都在颤抖。

　　男人看着辛丑，像是恨铁不成钢地道：“人家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辛丑浑身一颤，睁开眼睛，是个陌生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辛丑竟忘了害怕，呆呆地道：“我、我打不过。”

　　“打不过就等死？”男人摇摇头，不赞同极了，“这是最窝囊的做法！”

　　辛丑仰起头，整个人趴在雪里，让他全身上下又痛又麻，还有种入骨的寒冷：“那、那我该怎么办？”

　　“打不过也要打，这样即便是被打死了，那也死得没有遗憾。”男人说。

　　辛丑这时候才发现吊死鬼竟然在半空中，一柄高高的钢叉顶着他的心脏，吊死鬼挂在钢叉上，看不出是死是活。他的心脏跳了一跳，不敢置信地看着吊死鬼，惊呼一声：“呀！他、他是死了么？”

　　男人冷哼一声：“没死也差不多了。你想他死？”

　　辛丑见这男人面色不善，而且一叉子就能将这么厉害的鬼插死，心想应该是比吊死鬼更厉害的鬼，不过这时候他反而不害怕了，反正都是死，死谁手里有什么差别呢。

　　男人见辛丑忽然不动，也不说话了，不由奇怪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说什么？”辛丑愣愣地盯着男人，“你要杀我，就快点杀，不然等下我师父来了……”对了，他想起师父来，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将那女鬼收了，要是、要是……唉，他凄凉地想，师徒二人就在黄泉团聚好了，真希望下辈子他还能当师父的徒弟。

　　男人好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我跟你又没仇……”男人顿了顿，又改口道，“硬要说起来，有仇，不过是我欠你的。”

　　辛丑愣了愣：“你欠我的？欠我什么？”

　　男人叹了一口气：“上辈子欠你的！”

　　这可把辛丑弄懵了：“上辈子？上辈子我们认识吗？”他看着男人，思索片刻，不知该不该信他。

　　男人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认识。准确地说，是好几辈子以前，我们认识。”

　　“这样啊。”辛丑的心放了下来，怯怯地看着男人，“那、那你还要杀我吗？”

　　“不杀！”男人无奈地看着辛丑，“你怎么一世比一世傻。”

　　“……”辛丑顿了顿，被人说傻，他也没什么反应，毕竟经常被这么说，师父说，师兄说，甚至陌生人也说，可能他真的很傻吧。反正一时半会也死不了，辛丑就想看看这个男人到底要干什么，几辈子以前他们认识……可这辈子不认识啊，他找他干什么呢。

　　辛丑怎么想就怎么说了。男人忽然被噎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回答？

　　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就说实话好了——

　　“我是来救你的。”他说。然后走到小吊死鬼面前，将钢叉从地上拔起来，问辛丑，“他欺负你，你想怎么欺负回去？”

　　辛丑从雪地里爬起来，青灰色的道袍上都是刚刚在泥土地上沾的泥巴，他看着一动不动，软得像块布一样的吊死鬼，心里也没有主意：“嗯……”就在这时，他看到男人身上的腰牌，师父跟他说过，鬼有好多种，有坏鬼，也有好鬼，还有抓坏鬼的鬼，比如说，鬼差——

　　做他们这行的，少不了和鬼差打交道，师父还强调，你天生阴阳眼，能看到所有鬼，下次要是不小心看到鬼差，可要有点眼色，跟他们打好关系，多条关系多条路嘛。辛丑就问，那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鬼差呢，师父说，你记清楚了，他们呀，身上都有辨明身份的腰牌！

　　辛丑紧盯着男人的腰牌，问道：“你是鬼差吗？”

　　男人有点诧异地看向辛丑：“原来你没这么笨啊！还知道我是鬼差——说吧，你想他怎么死？”

　　辛丑犹豫片刻，大着胆子说：“你这不是徇私枉法吗？”

　　“……”男人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无语地说，“你希望我按照地府的律法处理他？”

　　“是、是吧。”辛丑迟疑地道。

　　“哦。”男人冷着脸，说。

　　“你生气了？”辛丑小心地问。

　　“没有。”男人摇头。

　　“……”辛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着男人黑沉沉的脸，他忽然感到好奇，他们上辈子……哦不，是好几辈子以前，是什么关系啊？一定是很亲密的关系，否则为什么都过了几辈子了，他见他有难，还会特意来救他。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男人反问。

　　辛丑这才惊觉自己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他扭着手指，怕男人生气一样，小声说：“兄弟？”见男人不语，他又说，“父子？”

　　男人的脸更黑了。

　　那还能是什么关系呢……辛丑的眼睛忽然一亮，“我知道了，是师徒！”

　　男人干脆不说话了。

　　“额……”辛丑抹了把冷汗，虚心地问男人，“那请问，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请你解答……如果方便的话。”

　　男人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彻底无奈了，他伸出手，弹了一下辛丑的脑门：“你不用知道，下次小心点吧！对付鬼对你来说很容易，鬼擅长迷惑人，你只要坚定内心，不被他们迷惑就行了。”

　　“哦。”辛丑挠挠头，有些难为情地说，“可是，我会不由自主地去看他们……”

　　“你可以控制自己的眼睛，让它们只能看阳间物。”

　　“怎么控制？”

　　看着辛丑一副天真无邪的摸样，男人再次沉默了，过了片刻，他像是认命一样，教辛丑如何控制自己的阴阳眼，辛丑听了一会儿，发现这是在法术很强大的基础上才能实现，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他打断男人的滔滔不绝，说：“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关闭我的阴阳眼吗？我师父、师兄他们可以靠法术让自己短暂地有视阴物的能力，法术一过，眼睛就恢复正常了，我、我也想这样……”

　　男人顿了一顿：“你不想要阴阳眼？”

　　“是的。”辛丑一点也不犹豫。

　　“也不是不行。”男人点点头，“这样你以后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看到鬼了。”

　　“没关系。”辛丑说，“我从出生以来就能看到鬼，这是一种很可怕的能力，我常常被那些鬼吓得不敢睡觉……”

　　男人看了辛丑一眼，这一眼饱含万千情绪：“可以，我现在就取走你的阴阳眼。”

　　男人抬起手，盖住辛丑的眼睛，辛丑眨了眨眼，感觉男人的手贴在自己眼睛上的温度，他想起两秒钟以前的男人的脸，心里有根弦忽然动了动，连忙说：“等等！那、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男人的手颤了颤，辛丑感觉眼皮上阴凉的触感消失了，他睁开眼，男人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表情很复杂，辛丑看不懂。

　　“你还想再见到我吗？”男人说。

　　辛丑想了想，说：“嗯，师父说过，多条关系多条路，既然你在地府当差，没准以后我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男人几乎被气笑了，“你真是……！好、好，随你吧。既然这样，我取走一只，给你留一只，这样你以后想用哪一只，就把另一只遮起来。”说着，他再度抚上了辛丑的眼睛，辛丑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一阵凉，又一阵烫，过了片刻，男人说可以了，辛丑便张开眼。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真的变了！一只眼睛能看到男人，一只眼睛不能，当他把能看到鬼眼的那只眼睛捂住时，世界便是一副暖洋洋的样子，没有鬼，没有那些若有似无的黑雾；当他把鬼眼露出来，世界又跟以前一样了，斑驳，变形，能看到鬼。

　　“如何？”男人问辛丑。

　　辛丑点点头，高兴地道：“真好！谢谢你。”

　　男人看着辛丑，似笑非笑：“你想怎么报答我？”

　　“这……”辛丑不会了，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给你多烧点纸？”

　　“……”

　　辛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你叫什么名字？如果可以，把生辰八字也给我呢，我逢年过节给你烧纸、诵经，祝你在地府平步青云，最、最好能直接干到阎王！”

　　“然后在地府给你接应，支持你的道士事业？”男人忍不住笑了。

　　“这、这倒不用啦。”

　　男人哼了一声：“既然你要报答，如何报答当然是我说了算。这样吧，我在地府一直没有娶妻，枕旁少了一个爱人，让我时常感到寂寞，我见你这辈子命途坎坷，也是一世孤寡的命，我俩不如凑做一对，彼此相伴算了。你意下如何？”

　　“啊，啊？”辛丑越听越迷茫，瞪大了眼睛道，“那怎么行呢？！万万不可呀！”

　　“为什么？据我所知，你师门不忌讳这个。”

　　“是不忌讳。”辛丑晕了，“可，可是，我俩都是男的啊！”

　　男人不以为然：“男的怎么了？不论是地上，还是地下的法律，都没有不允许找一个男人做伴侣，况且我也不是要你现在就嫁给我，等你死了再来地下陪我——死都死了，你还要在乎自己的老婆是男是女不成？”

　　“这、这……”辛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他这番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死都死了，命都没了，还管什么娶亲不娶亲啊。

　　“你答不答应？”男人见他迟迟不回答，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辛丑心一慌，不知怎么地，竟答应下来了：“行、行吧！”

　　男人这才满意地一笑：“等你死了，我就来接你。”他在身上找了找，找到一块乌黑的玉佩，这是一块韘形玉佩，男人不知道对玉佩做了什么，让它变成一块扁扁的，边缘很圆润的圆形玉佩，“拿去，做成眼罩盖住阴眼，普通的鬼就不敢靠近你了。”

　　辛丑接过来，玉佩很薄，两端各有一个小孔，拿在手里凉凉的，触感很舒服。

　　“谢谢。”辛丑说。

　　“嗯。”

　　两人对视片刻，男人说：“我走了。”

　　“哦、哦。”辛丑说，“后会有期。”

　　男人点点头，要走的时候，又忽然转过头：“我姓宋，叫宋英昭。”

　　辛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叫辛丑。”

　　男人沉默地看着辛丑，辛丑觉得他像是在看自己，可又像是通过自己在看别人……他不知道，也许上辈子的自己真的对他很重要吧。

　　男人看够了，终于转过头，带着吊死鬼消失在原地。

　　辛丑在那个地方站了很久，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头去找师父。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神秘的男人，而且，这段记忆，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