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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纸人 ...


  •   有光透进来,白蒙蒙的,氤氲在雾里。空气是潮湿的,夹杂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像刚落过雨,也像熹微的早晨。
      但眼前仍是模糊一片,梁沅睁开眼,尽可能环视四周,什么都没有,视野如同掺水稀释后变淡变浅的墨,微微化开的黑暗。
      难道第一个副本中女01号对应的角色是个眼盲?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打破宁静。
      “我不嫁!不嫁!娘,求求你,把我卖到县丞老爷家做丫鬟吧!神女娘娘在上,我发誓,我、我再也不跑了!娘,求求你……”
      “桂儿,听着,你嫁了,舜儿的病就好了,舜儿病好了,这功德都积在你头上。百年之后托生,阎王爷在你簿上记一笔,把你托到富贵人家去。将来啊,莫说做县丞家的丫鬟伺候别人,就是做县丞的老娘,让县丞老爷伺候你,岂不也绰绰有余?桂儿,桂儿,莫哭,你沉下心来想一想,是这个道理不是?”
      梁沅一旁听着,不禁冷笑。她想让那啼哭的年轻女子别听信这番哄骗的话术,可张张口,喉咙像是被棉花塞住了,什么也说不出。
      “可是,娘,我不想嫁给一个死人……”
      妇人不满地啧一声:“什么死人,怎么说话呢?那是许掌柜家的小公子,尊名叫……叫什么来着?噢——许明璋!”她降下声音来,凑近女儿耳边絮絮叨叨,“以后进了许家大门,可不能叫错你夫君的名字。他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你得记着你是谁家的媳妇,只要有这层身份,脸上就有光,听见没有?”
      女子不答,抽抽搭搭地哭。
      妇人见她不应声,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口气:“天大亮了,我给舜儿抓药去。”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桂儿啊,你弟弟都快病死啦,难道你就忍心……罢了,我也不枉费口舌,举头三尺有神明,神女娘娘就在这儿看着你!你好好想想吧!”
      此地太过阴冷潮湿,阳光只能洒进来一半。梁沅感觉自己的脸和前半身沐浴在温暖下,后背仍旧冷飕飕的,湿气沿着皮肤的纹理一点点渗入骨头缝里,像有虫子在啃噬她的血肉。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女子和妇人都不曾注意到她的存在?
      刚静下来没一会儿,门外又稀稀拉拉进来三两个人,叮呤咣啷的,是金钩玉带碰撞而出的声响。桂儿惊了一跳,慌忙擦着泪往旁边躲。
      梁沅看不见他们,但鼻子先闻见了。这些人身上透着时令瓜果的清甜香气,还有丝丝缕缕的沉木熏香,末了是扑鼻浓重的铜臭味,掩盖在最底层的,腌入骨髓一般的味道。
      说不上好闻,却也不令人多么反感。
      桂儿躲在漆红的圆木柱子后面,偷眼向外瞧。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身长玉立、仪表不凡,一身佛头青绸面鹤氅,腰间环绕白玉缎带,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把山水折扇,昂首挺胸,眼皮耷拉着,带些骄矜之气。
      身后跟了两个小厮。一人手上端着银盏,里面盛满了瓜果吃食;一人捧着香盒和火石,低眉顺眼地等着主子使唤。
      男子站定,扇子一收,哗啦一声,银盏便上了供桌,香烛也燃起了袅袅青烟。他颇为潇洒地掀起衣裳下摆,双膝一曲,跪立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嘴里喃喃自语:“善男许明璐幸得神女娘娘福泽庇佑,如今心愿得成,特来还愿。”
      许明璐……桂儿心念一动,她知道这个名字,是她避之不及的许家人,那个已然入土的许明璋的哥哥。
      许明璐拜完,不知思索什么,兀自跪了一会儿,然后,一声笑从胸腔内振出来,是由心底迸发而出的畅快。他抬手,两边的小厮连忙扶上去,待他站直,又弯腰给他拍尘扫灰,整理配饰,抹平衣裳上的褶皱。
      许明璐更加意气风发。
      一直到他跨出门槛,摇着扇离开,桂儿的目光都不曾收回来,她的心好像追着他一同走远了,走向了她过去十五年都未曾涉足过的,神秘的富贵温柔乡。
      回过神,她转头望向九玄神女娘娘的塑像,那座萦绕在烟火中看不清面容的高洁神祇,下定决心般轻声自语:“我嫁。”
      梁沅听见了,默然无语,她现在不仅失声眼盲,身子也动不了,像被箍在了原地。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没有游戏系统给设定,她也琢磨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了。
      人家对着她发狠起誓,对着她还愿跪拜,她还没心没肺地在旁边傻呵呵看热闹呢。
      可见,神明也不一定靠得住。
      桂儿向梁沅拜了拜,以作告别。
      偌大又阴森的神女庙,再次沉寂下来。梁沅觉得这游戏有点无聊,玩家一点主动性都没有,只能当个旁观者,不过倒是很符合她的咸鱼作风,实现了她躺着玩游戏的终极信条。
      梁沅打了个盹,也就一晃神的工夫,再睁开眼,恍如隔世。
      不知从哪儿传来唢呐声,吹得震天响,说喜庆不喜庆,说悲戚也不悲戚,抑或二者都有,梁沅听着,鼓膜连着头皮都一跳一跳的,心烦得要命。更闹人的在后头,噼里啪啦好一顿鞭炮声,震得大地都回响。
      “快快,去看新娘子!”
      有小孩子推搡嬉闹的声音。
      “花轿里头是新嫁娘,那骑在马上的是谁?怎么怀里还抱着个纸人?”
      “你傻呀!骑马的是新郎官啊!”
      “啊?”
      “啧,你这笨蛋,那个纸人就是新郎官嘛!”
      稚嫩的声音夹杂了一丝颤抖的哭腔。
      “我……我害怕,咱不去看新娘子了,成不?”
      “你这胆小鬼!”
      那可怜的桂儿终究还是嫁给了许明璋,与死人配了阴婚。
      梁沅沉着脸,哪怕是看戏,她也不爱看这一出。可这不由她做主,眨眨眼,笼罩在视野前那层白翳似的东西渐渐脱落,硕大的朱红囍字缓慢地显出形状,一个两个在她面前晃悠。
      嗬,好大的阵仗!结个阴婚,红纸贴得到处都是,连这阴森森的破庙都不放过。梁沅不屑一顾。
      她再去打量身处的环境,心想,结论下早了,这庙,倒还真算不上破败。打磨得溜光水滑的青石板地,边角缝隙还生着苔藓,那地板是让人的鞋底擦净的;漆红的圆柱子,不斑驳不掉色,稳当地矗立在四个角,很是庄严肃穆;供桌上摆得满满的,酒茶瓜果、香烛花灯,一应俱全。
      种种迹象都表明,她是一个受人供奉敬仰的神明。她的身上,寄托着无数人的祈愿与期许。
      无论是美好而宏大的愿景,还是平凡又微小的期盼,再也许,如同桂儿与许明璐那般,不为人知的苦闷,和见不得人的私心。
      没得选择,她必须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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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桂看不见外头的景色,眼皮一抬,只有摇晃的流苏和血一样的红盖头。
      盖头一戴,她就彻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刺耳的喜乐声震响在心头,周桂索性眼一闭,无所牵挂。那将她高价卖出的娘,那快病死的弟弟,从现在起,不是依靠,皆是累赘。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嫁给了一个死人,那她的一条腿也就随之踏入坟墓里了,不求别的,只求富贵荣华将她埋没,让她“死”得其所。
      忽地人声喧闹。前面抬轿的人高喊着走错路了,要停下来。
      骑在马上的那人不许,叫继续走。
      于是流苏接着晃起来。
      不知晃了多久,晃得周桂都有些昏昏欲睡了,猛然一个刹步,闪得她惊醒,花轿落了地,她的心却突突跳起来。
      掀起盖头和帘布往外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四周青竹丛生,竹枝上的青皮映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绿光。只有一条通向大路的小道,便是他们脚下这条。
      道旁是高耸的红墙,墙上开凿一面圆拱门,后头立着九玄神女庙。夜色下,圆与方交叠,诡谲与庄重交织在一处,招引着人的目光。庙内香烟未熄,灯火通明,神女娘娘身坐莲花,面白莹润,微微垂首,氤氲在袅袅烟雾后,看不清神色。
      周桂呆望着,一时看直了眼,待回过神来往下一瞧,才看见轿夫一个个倚着靠着,疲惫地歪头打盹。
      “喂,师傅,师傅。”她轻声叫。
      就近的轿夫鼻哼一声,挠挠脸,似乎被惊动。
      “师傅!”她提高声音,铁了心唤醒他。
      轿夫猛吸一口气,乍然醒来,一睁眼见新娘子从花轿内探出身,粉面扑胭脂,一双杏目寒星似的点缀在红润的脸盘上,机警地看着他。
      “哟,姑娘……啊不,夫人怎地出来了?”
      “不过十里的路程,怎么天黑了还没到?”
      轿夫露出懊恼又瑟缩的神情:“别提了,遇上鬼打墙了。”他瞅瞅周围陷入沉睡的人们,侧头小声道,“偏偏这许大公子不信邪,非叫我们硬走,这不,都困住了。”
      周桂刚进门,不好说许家人的坏话,只低头不语。
      “夫人,趁天还没亮,把盖头摘下来,到墙边倚着睡一觉吧。缩在那轿子里,束手束脚地睡一夜,腿脚都麻了。”轿夫是个纯朴的实诚人,他知晓周桂的身世,许是同病相怜,许是怜香惜玉,总归是打心眼里替她着想。
      周桂暗自思索一会儿,道了声谢,然后拽下盖头抱在怀里,往庙内走去。
      轿夫愣怔一下,忙拉住她。
      周桂吓了一跳:“干什么?”
      轿夫努努嘴:“里头有人。”
      “什么人?”
      “还能是谁?”他做了个骑马的动作,又张开手,比量着自己的身高,高出一头去,“许大公子啊!”
      周桂心里一跳:“那……小公子呢?”
      说的是那纸人。
      “也一并让他抱进去了。”
      周桂踌躇着,向前两步,转过身,背倚红墙望月亮。半轮弯月,一抹残缺的皎白,挑在斜长的竹枝上,颤巍巍地悬着。
      她没见过许明璋生前的模样,人人都说这短命的小公子长得俊,可在她的印象里,那就是个没有半分人气儿的、涂着红脸蛋的惨白纸扎人。
      说实在的,她怵他,看一眼,汗毛都竖起来的那种。
      可是她终究得跨过心里那道坎儿,等去了许家拜过天地,她便要同那纸人度一夜洞房花烛。至于往后的日子,她不清楚,也不敢想,大约只要过了成婚之夜就好了……难道这辈子要与一个纸人朝夕相对?怎么可能呢?
      周桂惴惴着,盖头攥在手心里,起了褶皱:“外头怪冷的,我……我去庙里歇息一会儿,要是大公子不乐意,我再出来。”
      她不自觉地带了点商量的语气,跟那轿夫说。
      轿夫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里面有个蒲团,挺软和的。”
      她只当他应允了,悄没声儿地往里走。微风吹过,竹叶飒飒的,挟带着初秋的凉意和湿润的清香,擦过她的脸颊。
      神女庙没有大门,隔着门槛,周桂一眼就望见温融的烛光里,一道白色的影子扑倒在莲花座下。她疑心自己花了眼,使劲揉了两下,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看错,那白色的影子,正是令她日夜惶然的源头,许明璋的纸扎替身。
      一个靠竹棍和细绳扎成的纸人,连关节都没有,此刻却虔诚地跪扑在神女娘娘身前,如同朝拜一般。
      头皮瞬间过电,根根发丝悚然而立。周桂惊恐地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仿佛停滞不动了,一点一点冷却下来。
      殿内蓦然传来轻微的鼾声,她一哆嗦,猛地回神。
      对了,许大公子还在里头呢!说不定是他故意把纸人摆成这样的!
      想到这儿,她定下心神,跨步走进去。
      许明璐端坐于蒲团之上,五心朝天,闭眼冥思,若忽视那微弱的鼾声,俨然一副入定的模样。他五官端正,气质尚佳,饶是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也难以让人移开目光。
      周桂边挪步边定睛瞧他,一不留神撞到柱子上,脑门儿登时肿起一个圆润的大包。
      这动静惊醒了许明璐,张开眼,一身红的姑娘手里捏着红盖头,水汪汪的杏核眼惊惶地圆瞪着,那泛起波澜的星光后倒映着他的面庞,皱着眉,不加遮掩的厌烦神色,显得是那么不近人情。
      她定住脚步,手指不知所措地绞着,红盖头仿佛成了她的手帕子。
      “你……谁?”许明璐压低嗓音,一如压制心中的起床气。
      “我、我是……”她突然卡住了,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心虚地朝神女娘娘那边瞟了一眼。
      这不经意间一瞥,吓得周桂差点尿了裤子。
      方才还好好的跪拜在神像前的纸人,一转眼的工夫,不见了。
      她脱口而出:“小公子呢?”
      许明璐闻言,一骨碌爬起来,慌忙四处张望。
      坏了,没了!空旷的神女庙,说话都带着回音的大殿,一眼望到头的地界,愣是翻不出一个纸人,别说人,连张纸片的影子都没有。
      “小公子还能长腿跑了不成?”周桂慌乱得口不择言。
      “他跑不了,他跑不了……”许明璐魔怔似的念叨着。
      两只无头苍蝇,在神女娘娘面前团团转悠,什么也没找着,反倒碰了一脑袋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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