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14.回归大海 ...


  •   血液一路蜿蜒,男人站于原处,冷眼看着血水自担架往下滴落,弯下身,一颗颗捡起散落石缝的珍珠。

      直至方才亲眼所见,他才敢确定这种和人类有几分相似的,被称为“人鱼”的海妖真的存在于世。

      那个愚蠢的男人,竟蠢笨到看着这值钱的生物从眼前溜走而不为所动,当真无知!

      不过也多亏他的愚昧无知,这次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想到这,男人不由一阵庆幸。

      为了捕捞这条海妖,这几天他没少乘船于附近游荡——毕竟他也不能确保那夜不是自己酒后眼花看错。

      无凭无据让贵族们白跑一趟,欺骗他们代价可不是他这个小小旅行者承担得起的。若非为财——毕竟各地大肆宣扬捕捞人鱼的贵族,所给予的报酬实在丰厚——他实在不愿与这些上位者扯上任何关系。

      好在,一切顺利。

      有几颗卡于石缝抠不出来,男人也不在意,收好散落的珍珠抬头,见暮色渐深,方惊觉暗夜将至。

      而灯火通明的轮船,此刻是这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贵族们嫌恶地皱着眉头踩着鲜血泥沙走向轮船,欲回到温暖的舒适区欣赏此行的战利品。

      那大概是一场奢靡的贵族宴会,一场盛大的狂欢——毕竟这是目前为止唯一一条保存完整,并且还存活的人鱼。

      但那也与自己没有关系了。他的用处也就这些,高傲的贵族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宴会上出现一个身份低微衣着寒酸的旅人,那实在不合时宜乃至于嘲讽。

      所以他注定无缘窥探那场贵族狂欢。

      不过,这也够了。

      他摸上怀中那曾戴于海妖身上,被仆人们取下又被贵族嫌弃丢给自己的黄金制品,分外兴奋。

      这些珍珠黄金对贵族们来说过于寒碜,那么足以证明,这些出手阔绰的贵族所给出的报酬绝不会低,至少绝不会比这些不足以入他们眼的“垃圾”差。

      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激动的他甚至已经在心里设想那笔暂时没有到手的钱财该怎么用。

      得到那笔丰厚的报酬,他可以寄一笔给年迈的母亲养老,之后便继续踏上旅行,体验让他着迷喜爱的各地人文景观。有了这笔钱,他再也不必为旅行途中的房费车费与船费发愁。

      男人一边设想着未来一边捧着盛满珍珠的贝壳跟上队伍。

      陆陆续续有人从身侧走过,其中几个特意靠近,用强而有力的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

      男人抬眼,是几个强壮的仆人,跟在贵族身后侧过头,面色不善地瞪着他。亚麻布制的短襟衫上沾满了尘土血污,那是刚刚奋力制服海妖的证明。

      方才的努力未曾得到半分嘉奖,意外得到的珍珠也被主人随手送人。这个一路跟随在主人身后,从始至终不曾出力的陌生人,凭什么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得到这些珍珠与黄金?

      这实在是一件想不通并且令人愤怒眼红的事。

      男人也懂这一点,故而并不打算同他们计较。

      默默将目光收回,拿出一个布袋子将珍珠倒入其中,快步与他们擦身跟上远去的贵族。

      *

      夜色已至,晚间海潮涨上礁石,将其上凝固血液冲淡卷入海中。

      宽广无垠的大海不曾因为点点红色有所变化,只是不知是否是错觉,那起起落落的浪花似乎比之往日凶狠了些许。

      但这些细小的变化并未被远离海岸行至海中的人类所察觉。

      轮船上依旧灯火辉煌。贵族们身着礼服围坐一圈,摇晃着酒杯欣赏着中央被绑于十字架上,头颅低垂气息微弱的美丽人鱼。

      “这可真是我见过最美丽、最完整的人鱼。”有贵族这般说。

      “这么美丽的存在,比起那些学识浅薄者从童话取名的‘美人鱼’,‘塞壬’这个源于神话的称呼显然更适合这犹如天神的极致美丽。”有贵族惊叹于人鱼的美貌,不喜于对方庸俗的称呼,这般说道。

      “这般极致毫无瑕疵的皮囊,简直是上帝手中最精美的艺术品……他是塞壬王吗?”有人轻抚那染血杂乱的蓝发,轻声问。似乎生怕惊扰了那沉睡的生灵。

      “应当是了,否则我想不出来还有怎样的存在,能凌驾于这完美之上。”

      有人这般回答。空气一时寂静,唯剩海浪声隔着船板拍打不止,似乎众人皆已默认这无需言说的事实。

      “我倒是很期待,这般完美无瑕的王,最后究竟会落到在场谁的手中,成为他人无缘窥探的私藏。”

      片刻之后有人这般说,目光沉沉望着那一动不动宛若雕塑的展品,眼中满是贪婪与掠夺。而众人觊觎的目光比之亦不遑多让——那目光好似盯着猎物的狼群,互相虎视眈眈警惕提防。

      但也只是提防。

      他们心知肚明在场无论谁成为这场斗争的胜者,都注定无法将这宝物私藏——招人惦记的东西,总逃不脱被争夺的命运。

      除非知情者全部死亡,其存在的消息与尸体一同石沉大海——而很显然,在座之人皆不是什么善茬,自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自己死亡。故而这个想法并不现实。

      可若换个思路:相同的罪恶贪念将他们汇聚于此,他们是彼此最合适的分享者与守密者。他们身份尊贵,他们资产无数,他们兴趣怪异,他们同流合污,他们见不得光……他们实在太过相似契合。

      与其得罪,不如结交。

      至少将本不属于自己的宝贝与同类分享换取利益,总比鱼死网破公之于众来得划算。他们向来懂得揆情审势权衡利弊,懂得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

      船外海浪起伏,混着夜风拍上船板,将这缓慢行驶的轮船拍得轻微摇晃。

      这平常不过的晃动并未引起船内任何人的注意。

      船舱之内,红色帘布遮挡的大厅之中,一场无声的较量依旧持续。

      无人出声打破沉默,众人相对而坐不曾动作,但无形中的观察分析、评估判断与谋划考量已在平静之下暗自交锋了数次。

      表面的和平与平静之下暗潮汹涌在这片空间割裂而共存,衣冠齐楚的贵族端坐其中,以不见鲜血的无形刀刃进行着不知时间的角逐。

      至于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那都与被束缚于十字架的展览品无关了——在这珍奇稀罕的存在被捕获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包含自由、反抗与死亡的权利。

      艺术品是没有话语权的。

      被捕的塞壬耷拉着脑袋,无力绝望地呼吸着,鳞片夹杂着血沫沙砾于胸膛上起伏,濒死而破碎。罪恶的贵族围于一圈,惊叹于神明的美丽,却对带来的伤害与神明的呼救视而不见。

      夜风湿寒,裹着零星水珠砸于船板,又被那厚厚的玻璃与铁块阻隔在外。像小孩被抢夺了心爱之物,举起拳头愤而反击,却被实力悬殊的大人半道拦截,只落下了不痛不痒的拳风。

      有靠窗的贵族无意一瞥,望见夜幕之下的天降银丝落入翻涌潮水,消失无声。

      外面似乎,下雨了。

      贵族伸手将一旁的窗帘绳解下,厚厚的帘布舒展而开,将漆黑雨夜阻隔于外。

      于是这场来自神明的警告便被阻挡于外,无人听见。

      轮船之外,风又大了。卷着海水一次次拍打船板。

      穿插在涛涛浪声中的,除了船内塞壬那无处不在的无声悲鸣,似乎还有另一种声音。

      来自最深的海底,来自这片空间之外,来自那久远的、跨越时间的同类哀鸣。

      那是在隐秘的城堡当中,被囚禁的藏品尚有生机时,曾深刻体会过的鲜血淋漓——一种极度痛苦的、生不如死的濒死绝望。是一段尘封于时间长河,被知情者刻意抹去却被海神铭刻于心的,永不宽恕——

      在海底遨游塞壬王被打捞起来,割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被放置在容器逐渐腐烂。

      纯洁的白将残破躯体掩盖,鲜红的信笺印烫着恶魔的低语,赶赴而来的每一个人皆为罪恶。

      白布被揭下的一刹那,如同恶魔挥下镰刀,无情且残忍地带走了塞壬王最后一点存活于精神内的生命。拿着邀请函的达官贵人们欣赏着所谓奇怪的生物,而原本无拘无束的塞壬王此时被锁链禁锢,在他们拿起显微镜观察祂的时祂也在用那双纯净的眼注视他们——以死亡烙印下恶魔的面容。

      “不知诸位可有听闻,东方有‘鲛人肉可长生’的说法?”

      满室寂静,除了风拍窗声,再无动静。

      平静之下暗潮汹涌,平静之上众人默不作声,佯装不知默契地维持着表面高雅。

      终是有一人按捺不住,接话道:“据东方古国书上记载,鲛人,鱼尾人身,五六尺长,样貌似人,美丽异常。食其肉,可得长生。不知此说法是否属实?”

      有不少国家传说记载,人鱼长寿,食其肉可长生不老。可那毕竟只是传说,与这来自东方的鲛人肉说法一样,来源真切与否根本无从查证。

      “呵。”

      那方才说出“食鲛人肉可长生”之人不屑冷哼一声,目光从在场之人面上一一扫过,嘲讽道:“真实与否,诸位不是皆已试过?若非相信,又怎会在这相聚与我共食其肉?”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似一只巨手无情揭开了伪装的绅士外表,将众人一直回避遮掩的、深常于心底的恶魔释放暴露于天光之下。

      在场之人,每一个都曾参与过那场不被上帝知晓的暴行,皆成了无法被宽恕的魔鬼。

      船于风浪中颠簸,连带着桌椅都在震动。众人却像被施了禁言咒般,不发一言。

      他们心知肚明那并非无凭无据的臆想推断,而是无可否认的既定事实——

      天真的人鱼被诱骗捕获,卖给了商人。没落的伯爵出高价,囚禁于庄园,邀请函出现在贵族们的桌上,是他跃迁的阶梯。人鱼泪可化珠,鲛人肉可长生。戴上面具共赴盛宴,彼此熟悉装作不知,用罪恶换取长生。

      喑哑的嗓子,失去生机黯淡无光的眸子,空空荡荡只剩没有皮肉的雪白鱼骨……一切都在无声泣诉着这是一场多么灭绝人寰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

      凄厉的哀嚎响彻云霄,无人在意弱者的悲鸣。刀叉落在餐盘,刺穿空荡的骨架。

      戴着面具的魔鬼们和被剥夺掉生命的塞壬王……毫无人性的加害者与无力挣扎的受害者,一切都是那么血腥而罪恶。

      “话虽如此,可时至今日我等却仍未感受到半分效果,未免心慌。”一人忍受着嘲讽,出声道。

      他座旁,一人应和道:“所谓可长生之言毕竟只是传说,无人知其真假。我们不清楚所谓人身鱼尾的鲛人是否与眼前的人鱼——或者说塞壬——属于同一物种只是各地称呼不同。故而……”

      “呵,明明东猜西疑畏首畏尾,却还装作谨慎小心不敢疏忽,真真是贻笑大方。”

      一声冷笑,众人寻声望去。

      那傲慢无礼之人翘起一只腿,将手交叉相叠置于膝上。一身纯洁神圣的白,连手套与裤子也不例外,瞧着像一位风度翩翩知书达理的贵公子,行为举止却与洁净优雅毫不沾边。扬起下巴一脸傲慢不屑地瞥向众人,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胆小如鼠还想要容颜永驻使时光在身上停滞,简直就是笑话。”

      “幸运女神不会眷顾懦弱之人,胆小鬼是不会成功的。”

      这个在捕获塞壬前还是端庄矜贵受人尊敬的贵族,此刻目的达成本性显露,直接装都懒得装。嘲讽完又开始施压:“若是诸位不信这长生之法,亦或不忍杀戮生灵,皆可现在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这话一落,自是无人再出声。质疑也好不信也罢,只要有一丝可能,都不会就此离开。至于那可笑到没有的不忍?可笑,但凡不忍,都不会悬赏捕捞,甚至踏上这条为捕获塞壬而来的轮船。

      他们是挣脱牢笼的恶魔,他们无人无辜。既已沾了血腥,自然不达目的不罢休。

      见众人识趣,那人也不再浪费时间,拍手换来仆从送上餐盘刀叉,站起身边摘手套边向十字架方向走,同时慢声道:

      “上次不曾成功,或许是食用之法不对。古书记载要想实现长生那种神奇的效用,必须要用银制刀具直接从活的塞壬身上取下生肉才有效用,这条塞壬瞧着挺不过今晚,诸位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好好把握机会才是。塞壬机敏谨慎狡猾难捕,错过了这次,下一条可不知得等到何时。”

      自他抬步起,众人皆起身捧着刀叉紧随其后。无人再出声说话,他们默契地将方才的争论揭过,放下芥蒂齐向中央禁锢的塞壬靠近。

      披着人皮的魔鬼于此刻张开獠牙卸下伪装,将贪婪的欲念暴露于黑夜之中。寂静黑暗足以掩盖一切的海面令他们安心,触手可及的诱惑让他们卸下了心防。

      摇晃不稳的地板不曾成为他们的阻碍,他们围成一圈,举起餐刀,向着唯一的猎物伸出罪恶之手。

      银刀割开伤痕累累的表皮,与人类相同的红色血液沾满双手滴落地面,一场无言的盛宴于恶魔汇聚之地开席。

      颤抖痛苦的呜咽环绕周身无人在意,窒息疼痛逐渐将神智剥夺。握起的手掌无力松开,与之相随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将视野剥夺。

      被封印于口的呼救乞求,无人救赎的绝望无力,死亡前倒映的恶魔嘴脸……

      时间的滚轮缓缓推动,过往与此刻重叠,被海神刻意遗忘的悲剧于此刻再次上演——

      多年前,人鱼一族唯一的王陨落的罪证,也是这般被邪恶的杀戮者们抹消粉饰。

      死去的头颅置放于高台之上,参与杀戮的刽子手欣赏完毕漠然离场,绅士优雅得仿佛毫不知情。

      血腥味弥漫整个空间,透过细小的缝隙渗透而出。愤怒的海神在船外怒吼咆哮,无知的贵族对此毫不知情。

      今夜过后,这里的一切都将与从前的某天一道被他们深埋心间,缄默于口,成为又一个尘封于时间长河的过去。

      帕子轻拭嘴角,刺目的鲜红被优雅擦去。贵族们放下餐盘起身,彼此颔首微笑,绅士地谦让着缓步回房。一如一场盛大的宴会落幕之后,生意谈成或相聊甚欢的贵族谦虚礼让着,优雅离场。

      伴随着人群散去,黑暗之中,那遍布伤痕的塞壬被十字架钉于血泊之上,凄美得可怖。轮船之外,一场前所未有足以吞噬所有的海啸正在无声酝酿。

      漆黑夜色下,那灯火通明的轮船逐渐黯淡。

      一盏盏灯依次熄灭,唯余那最亮的一扇窗长明不熄。红色帘布将暖光映成鲜红,窗前人来人往弯腰驼背,那是恪尽职守的仆从在清扫血腥现场。

      无人试图去碰中央的禁忌之灵,即便他被束缚于架早已死亡,那异于常人的怪异样貌与流血不止的身躯也足以令他们望而却步。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直面那可怜的受害者,只是低着头,机械麻木地一遍遍擦洗着无法洗净的血腥地板。

      于是在无人觉察的静默中,那生机已失的躯体便带着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孤独坚定矗立于风浪夜色中,成为这目不能视敌我不清的汪洋之上,唯一的指路灯。

      虔诚的信徒即便死亡,僵硬的身躯也要拼尽全力,力所能及地为信仰的海神大人将遮蔽光明的漆黑驱退。

      于是恶魔的位置得以确认,徘徊寻找的步伐有了方向,狂躁的风也有了目标。

      无知的贵族不曾观测到暴风雨来临,此刻正安躺于床睡得深沉。起伏不休的浪并不能将他们唤醒,他们沉浸于永生的美梦,只觉这摇晃像极了母亲的臂弯与幼时的摇篮床。

      厚厚帘布随船摇晃,将狰狞的风声与咆哮的海浪阻挡于外的同时,也阻挡了他们看清死亡的模样,神明的怒火。

      污浊之外,那酝酿许久的海啸终于找到了目标。嗡鸣的雷声在天空中回荡,呼啸的海浪携裹着狂风转瞬即至,卷起海水翻涌成数十米的水墙,带着毁天灭地的攻击力与破坏力,毫不留情地狠狠拍向那黑夜之中唯一的光亮。

      在这足以摧毁堤岸,淹没陆地的怒火抵达的那一瞬,那享受完毕静等长生不死的贵族们甚至来不及呼救,就在酒足饭饱后的美梦中坠入了海神为他们准备的深渊。

      唯有那一遍遍感受血肉被从身体里割走,疼痛到崩溃却不能死的塞壬,被他信奉的海神温柔拥入怀中,慈爱拂去满身伤痕,送往那极乐之地,永世安乐。

      虽无缘得见所信仰的神明之貌,但至少最后,他回到了海里。

      诞生之地,遨游之地,陨落之地,皆为熟悉温暖之乡,实在幸运。

      也许伟大悲悯的海神也不愿他的宠儿落入那人类聚集地的腌臜污秽之处,故而自诞生之初,人类借由海洋运送人鱼的船帆,大多葬身于海。

      自海而生,回归于海。也许这便是他们所信奉的海神给予信徒力所能及的,仁慈垂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14.回归大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