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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眼睛 ...

  •   贺樾拿着结婚证去请婚假的时候,单位里的人都十分惊讶。领导高兴的给他批了假,笑哈哈的拍着他的肩膀,却又十分遗憾的说:“尾牙宴的时候见到你,我太太还想把她侄女介绍给你,我就说你这样仪表堂堂的人才,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嘛!”
      他谢过对方,又把一早准备好的喜糖散给了相熟的同事,在大家的调侃中把已婚的身份坐实。有关婚礼的问题只说准备旅行结婚,大家也表示理解。
      匆匆忙忙的请婚假是因为龙北嘉约他去从安,她神神秘秘的,说要带他去看一个展览,给他一个惊喜。
      著名台商、慈善家、收藏家曾立群先生的藏品正在全国巡展,明城的那一场年前便结束了,龙北嘉准备带他去看从安的那一场。
      到地方了贺樾才知道,曾立群是龙北嘉小姑的第一任丈夫,两人育有一子,虽然离婚了,但关系依然很好,多有合作往来。
      所以龙北嘉托了关系,与贺樾两人去的是非公开的预展,此时展品已经陈列完毕,安静的等待访客们的到来。
      到地方后,龙北嘉向曾立群先生介绍了他。因为看出龙北嘉找曾先生似乎有其他话要聊,贺樾回避了,独自在只有寥寥几人的展厅里欣赏对方的藏品。
      曾先生的藏品以艺术品居多,贺樾走的不快,转过几个放有雕塑的展柜后,便见到一幅油画被挂在展厅正中单独的一面墙上。
      这一定是对方藏品里比较特别的一幅画,才会被这样特殊对待。
      画上是一位娴静的女子端坐在藤椅上,手上捧着一盏提灯,映出的暖黄色光打亮了她的躯体和面庞。她拥有一双和他一样的琥珀色瞳仁,眼睛里仿佛有一条温柔的河流在缓缓流淌。
      整幅画作将光与影的魔法表达的淋漓尽致,但最让贺樾在意的,是画中女子看向作画人时,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个表情,他在龙北嘉脸上看到过无数次,他太熟悉了。
      贺樾瞥向旁边的标签,画作名叫《她》,作者名叫真叶。
      真叶的画,他曾有过一幅。
      他父亲也有一些艺术品收藏,不过以字画文玩居多,那幅画是为数不多的油画藏品。
      高中时,他无意间发现了那幅画,因为看到画中女孩和龙北嘉十分相似,便跟他父亲讨来,放在每一个常住的家里和他对望。
      虽然在和他母亲闹过以后,他那套房子的装修说好硬装不变,只改软装,但是他住进去以后却觉得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从英国回来以后,正巧知道有人在收那幅画,狠了狠心便高价卖了,拿着钱把整个屋子按照他最初的设想全部重新装了一遍。
      此时又见到这位画家的画作,他若有所悟的打开搜索引擎,很快,百科词条里明明白白的写着——
      真叶,汉族,原名龙正业,当代画家……

      “这幅画现在很值钱。”龙北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艺术品就是这样,艺术家封笔了,或者死了,才有升值空间,加上这幅画背后还有个感人至深的殉情故事,价格水涨船高。”
      贺樾回头看她,她看着那幅画,眼睛里盛满悲伤。
      不过她很快收拾好情绪,转过头和他笑道:“怎么样?像吧?”
      贺樾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双眼睛。
      原来她第一次见他就能记住他,是因为他有一双和她母亲相似的眼睛。
      贺樾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用这个表情在笑着看我。”
      “是吗?她在笑吗?”龙北嘉看向画,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太在意,只笑着解释道:“方家人迷信,人死了,所有照片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虽然我也不太想见她,但我们新婚,总是要带你见见家长的。”
      贺樾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牵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龙北嘉一直知道这幅画在曾立群手上,也知道这个全国巡展,曾立群一直想邀请她作为真叶的遗孤来参加巡展,为这幅画造势,但她从未参加过任何一场。
      那时,她不想见到她。
      龙北嘉明白他肢体语言里的安慰,便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看着画道:“我以为再次见到她我会崩溃,但其实还好。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也在逐渐理解她。
      “曾经的我恨她,恨她狠心,恨她软弱,恨她不顾一切的随风而去,丢下我,但是……
      “她其实只是不爱我而已。”
      龙北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的外婆深深的被传统思想影响,养儿防老的意识刻入骨髓。所以哪怕她那样优秀,在外婆的眼里也比不过唯一的儿子。
      “她从未从外婆那里得到过多少母爱,所以大概也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给我。
      “其实她已经做的很好了,喂我吃饭的是她,哄我入睡的是她,育儿书上讲的那些,她都有做到。如果不是那个意外,谁都不会发现,她不爱我。
      “不该强求一个母亲爱她的孩子的,尤其是她对我已经仁至义尽。
      “小的时候写作文,大家都在歌颂无私的母爱。但母爱无私吗?有的人生下孩子,只是为了绑住一个男人,有的人生下孩子,只是为了争权夺利,为了家产,有的人生下孩子,只是因为年龄到了,该有一个孩子。
      “她们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带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间。孩子呢?他们被生下来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无保留的爱着他的父母。
      “所以她生下我,大概也只是需要一个爱情的结晶,来证明他们之间的矢志不渝,一切就那样水到渠成。但是那段爱情戛然而止,她对我的爱也戛然而止。
      “所以她走的那样干脆利落。”

      这是龙北嘉第一次和贺樾聊起她的母亲。
      很多时候,即使提起,她也只会用一个“她”来替代掉。
      贺樾偏过头看她,她看着画,眼里悲伤的晚霞逐渐退去,平静的星河在她眼里缓缓流转,良久,她转过头看他,自嘲的说:“称呼她是我来这个世间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但是从她走后,我就再也发不出那两个音了。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
      贺樾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有一些安抚的意思在里面,他转头看向画,转了话题:“我以前有一幅画,也是你爸爸画的。”
      龙北嘉知道那幅画,他曾经提到过他那个家最终翻新装修,靠的是售出了一幅珍藏的画,并找了电子版给她看过。
      “我知道那幅画,你给我看过。”
      “什么时——哦!”应该是她无数个前世里的某一个或者某几个。
      龙北嘉露出笑容,道:“那是一个系列,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吧,我爸决定以成长为名,画一个系列的女孩,送给我。
      “他以我为蓝本,从出生的我开始画,到十岁的我、二十岁的我,一直画到一百岁。前面还比较像我,后面就越来越不像了。”
      画里的女孩年轻时灿烂如朝霞,年纪渐长后,岁月的痕迹未减颜色,带笑的眼睛更让画中人安详平和。
      画里的人总是笑着的,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美好祝愿。
      只是待龙北嘉真的长到三十岁,对镜梳妆才发现,镜中人看起来平静柔和,眉梢眼角却塞满了愁苦。
      贺樾笑着说:“你爸爸一定是希望你长命百岁。”
      但是他的愿望落空了,龙北嘉自嘲的笑了笑,又道:“现在那个系列都收藏在龙家的美术馆里,你的那幅是售价最高的一幅。”
      “也就七位数,那个时候我其实很不想卖的。”
      龙北嘉看着他,笑道:“你这个七位数,也够凡尔赛的。”
      她想起某一个前世,贺樾与她无意间聊起了她的父亲,才终于晓得真叶就是龙正业。他笑着给她看了那幅画,讲了他装修资金的来源,说四舍五入等于她也出了一份力,于是热情的邀请她到他家里参观。
      那是她那么多个轮回里,第一次到他家里去,按他的说法,那也是装修好以后,他第一次带人回家。
      那时她没有多想,站在他的衣帽间前,还跟他感慨是不是全世界的衣帽间都是一个样的。那时候他含糊的解释到,因为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就参考了她的那一个。
      那不是参考,那是照搬,那是因为她说过她觉得那样子的好用。
      龙北嘉抿唇笑了起来,贺樾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她没解释,只挽住他的手臂,问:“今晚有个酒会,我得出面,你也一起来呗?”

      曾先生知道他们没有准备,安排了人带他们置办了行装。
      那场晚宴,是贺樾第一次见龙北嘉穿礼服裙的样子。她熟稔的用她的第二张面孔,挽着他,随着曾先生一起与形形色色的人攀谈,时而甜美娇羞的聊起她的新婚,时而落寞遗憾的感慨父母的离世。
      得知他是贺峰的儿子后,也有不少人同他交谈寒暄。
      晚宴很成功,龙北嘉婉言谢绝了曾先生对他们后续行程的安排,同贺樾返回了定下的酒店。
      ……
      卸尽钗环,龙北嘉又恢复了她平日里的模样,贺樾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她旁边坐下时,她给他递了根烟,并戏称“事后烟”。
      贺樾笑道:“这不是蜜月之旅应该做的事吗?”
      龙北嘉也笑出声,道:“抱歉,暂时没能适应新的身份。”顿了顿,又感叹道:“倒是从新身份的角度出发仔细想了想我父母的感情——我刚刚在宴会上总是止不住的在想,我爸那么坚定不移的离开龙家,到底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追求艺术。”
      “在我看来,爱从来就不纯粹,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但这并不代表你父母之间的爱情不是真的不是吗?”贺樾看着她,不便多聊,转问道:“你父亲生前……艺术成就怎么样?”
      “不怎么样,表面上我家的收入来源主要还是……她的工资。”
      “表面上?”
      “对,我现在回忆一下,小时候家里条件意外的并不差。仔细想想龙家虽然对外不认我爸这个儿子,私底下应该也没少通过我姑姑接济我们。”
      “所以你有一面墙的芭比娃娃。”
      “可不是么?”龙北嘉笑了笑,“我爸花钱挺大手大脚的,但凡卖出去一幅画,要给她买首饰,给我买玩具,还要给自己买点新奇玩意。他还喜欢世界各地到处跑,采风,写生,去沙漠,去雪山,去深山老林,还总是要带上我们俩。我猜她一定爱极了他的自由与浪漫。”
      贺樾熄灭了烟,揽过龙北嘉,道:“从我和你家里人短暂的接触来看,你妈妈一定活的非常不自由。”
      龙北嘉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她是长女,又被家里倾注了所有资源供她念书,从她工作开始,大概就开始承担弟弟妹妹们的学费生活费了。至少我小时候没少见她和外婆打完电话之后悄悄抹眼泪,和我爸诉苦说又来要钱了。”
      那个年代的人,追求多子多福的主要目的还是投注生育彩票,只要成功一注,好像就有了一只下金蛋的鸡,可以按期领取取之不尽的金蛋。
      只是社会的巨变让更多人从传统社会步入现代社会,适应这一切并立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是包分配的年代,也不是每一个大学生刚毕业就可以马上拥有巨额的财富。还留在传统社会的父母却在付出了比以往更多的养育成本之后,无法理解你为何不能马上反哺家庭。
      矛盾就这样产生了。
      “外婆和舅舅只见她隔三差五就去这里旅游、去那里玩,只见我爸没有正经工作,天天在家闲着,以为是她不愿意给家里钱,所以要钱一次比一次多,借口一次比一次离谱,还总骂她没有良心。”
      “她夹在中间,也挺为难。”
      “所以她……大概对这个世界挺失望的。而我……”龙北嘉垂下眼,好像轻轻的叹了口气:“我支撑不了她,只有我爸可以。”

      贺樾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刚沐浴过的她,头发只不过吹了个半干,此时还有一些湿意从他指尖划过。
      两人沉默许久,贺樾才开口道:“虽然……但是你能支撑我。”
      龙北嘉甩开了那些沉重的东西,抓住了他话里企图含糊过去的地方,勾着嘴角问:“虽然?”
      贺樾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虽然我一开始喜欢你,只是见色起意,加自我暗示。”
      “后来呢?”
      “后来是好奇心和胜负欲。”贺樾垂眸看她,声音低了下去:“再后来,是不甘心,和一些微妙的想救你的别扭心思。”
      “你想救我?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你光芒万丈的样子,也见过你在逆境里不言放弃绝处逢生,我一度以你为榜样,循着你的脚步一路走来,就像你的影子,跟在你的身后,我总觉得如果你走上绝路,我大概也……我曾经想过,哪怕你直到最后都不正眼看我,我也希望你的人生不是现在这样。”
      龙北嘉看着他,又露出了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许久,她垂下眼,遮住了眼里细碎的星光。
      她的人生早就结束了,在那个号啕大哭的下午,在高考结束后的漆黑房间,在又热闹又寂静的温泉度假山庄,在那片无人的海滩。
      但是她的脑海里却响起了他声嘶力竭和几不可闻的两个声音,他们交叠着、盘旋着、环绕着,让她不要走。
      她好像在生活的搓磨中一点一点丢掉了属于她自己那坚韧不拔的东西,在她心弦断裂的那一刻,那些东西彻底消失了。
      她那样恨她,恨她软弱。到头来她自己却忘了她时刻告诉自己的,死了也许能一了百了,但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转机和希望。
      所以这一个又一个的轮回里,她察觉到贺樾的不同寻常以后,是在为贺樾而活,所以她一次次的失败,又一次次的重来。
      也许她应该再为自己活一次。
      龙北嘉再抬眼看他的时候,眼里痛苦褪尽,她语气轻松的调侃道:“没错,我确实过的比较水深火热。”
      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贺樾却久违的发现她眼睛里的光又闪了起来,烛光般微弱的火苗跳动着,星星点点,楚楚动人。
      这才是最初吸引到他的那双眼睛,他无数次的与画框里的那个她对望,她的眼睛理应是这样。
      他亲吻着她的额头,道:“以前我可能没有那个动力,但是上次……我明白无论刀山火海,只要你需要我。”
      “我明白,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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