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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

  •   如果真的存在疾病之神,他一定是个瞎子。

      乡里人一致同意,若论何为甜蜜的负担,啃甘蔗绝对算得上其中之一。
      入冬后,甘蔗陆陆续续上市,天气最冷的时候,甘蔗卖得最多。
      甘蔗在水果界应该是特别的,人们要的只是它的汁水。爽口的,甜甜的,犹如甘霖流入喉咙,牙齿紧紧地咀嚼、压榨,每一滴被挤出来的汁水都带着介于草木和水果之间的清香口味。

      在薛丝丝的印象中,冬季的某个寒风呼啸的上午,从路口慢悠悠驶来一辆破旧的大货车,货箱上载着一片甘蔗林。
      一捆一捆的甘蔗,墨中泛紫,笔直油亮,头顶的叶子还是青的,脚底的根须还带着泥,新鲜得仿佛上一秒才刚从地里拔出来。

      薛阿公却说,这些甘蔗都是从外地栽来的,本地人没听说有种甘蔗的。

      有人眼尖看到卖甘蔗的货车,连忙通知乡里其他人,左邻右里互相传达。等大货车寻到一个合适的空地,把称摆好准备做生意时,已经围上去不少人,问价的问价,挑选的挑选。
      有人讨厌榴莲,有人嫌弃香蕉,没听说有谁不喜欢甘蔗。
      几乎家家户户都不会空手回去,家里人多的就一捆一捆地搬,人少的也能拆开买,半捆或三四五六七根,要多少买多少。

      大部分人家是直接抬一捆回去,幼时薛丝丝家也是如此,导致她一直以为甘蔗价格十分便宜,大家都能买得起这么大一捆。
      后来在城市的水果店,她买过比手臂长不了多少的一截甘蔗,居然要十块钱!以此计算的话一捆甘蔗十几根,怎么也得几百块。
      究竟是通货膨胀还是甘蔗到了城市就矜贵起来,薛丝丝不知,而且十块钱的甘蔗嚼起来还不如小时候的甜。

      今年刚入冬,她就跟薛阿公念叨着想吃甘蔗。多年不在乡里过冬,怕情况有变,问起如今还有没有货车下到乡里来卖甘蔗。
      薛阿公言之凿凿说有,预计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于是,薛丝丝便每日盼着,没事就望一眼路口,对每一辆经过的大货车报以期待。

      盼了许久总算盼到甘蔗,薛丝丝兴奋过头,脑袋一热就冲动消费了。
      家里就薛阿公和她两个人,即便算上秀枝婶也才三个人,一捆甘蔗着实多了。

      面对薛阿公的数落,她还嘴硬,表示自己一天就能啃一根,三个人一天啃三根,也花不了几天。
      再说了生吃吃不下的话可以煲汤。薛阿公不是总咳嗽嘛,甘蔗煲的汤水滋养润燥,好处多多,定能缓解他喉咙痛痒的症状。

      后来,崔岩向薛丝丝讨要一根甘蔗。
      他就一个人,尝尝鲜、解解馋的话一根甘蔗足够了,不想甘蔗老板为难就没拦下货车买。
      薛丝丝大方地扛了三根甘蔗过去,留下话表示吃完还要想的话尽管开口。

      小葬手快,崔岩都来不及阻止,只见他没洗干净也没削皮,就直接捧了一根咔嚓咬下一大口,吧唧吧唧嚼了几下,咕咚一声吞了进去。
      崔岩抢回小葬手里的那根甘蔗,快步走进厨房清洗干净,然后一手菜刀一手甘蔗走至门外。
      他将一根甘蔗砍成三段,小葬咬过一口的甘蔗头归小葬,中间部分给薛丝丝,较硬的底部留给自己。

      两人一灵在门前排排坐,各自举着一截削过皮的甘蔗啃。
      小葬瞅着他们也学会了如何啃甘蔗,咬下一口,使劲咀嚼挤榨,然后呸地一声吐出渣滓。
      脚下的甘蔗皮和甘蔗渣散落一地。

      所谓甘蔗自由,关键在于能够随意地吐出甘蔗渣。嗑瓜子也是一样,头一歪,舌尖一推,瓜子壳应声飘落,不必顾忌姿态不好看,也无需在意卫生清理问题。只有在乡下才能享受到这种自由吧。

      甜蜜有了,负担在哪呢?

      薛丝丝来现身说法。
      由于一时冲动,甘蔗买多了,即便送了崔岩,即便拿来煲汤,也还剩不少,于是先前“一天啃一根甘蔗”的话不是说说而已,她身体力行。
      甘蔗说到底是草木的茎干,布满纤维,硬实紧密,啃多了对柔软的舌头和口腔内壁来说实则是折磨。

      没多久,薛丝丝的舌尖就破了,殷红的鲜血染在吐落在地的甘蔗渣上,嘴角溢出的甘蔗汁里也带着血。
      秀枝婶乍一看,以为她怎么了,好端端地竟然吐血,吓白了脸。
      薛丝丝见到血后,才慢慢尝出了甜蜜之中的铁锈腥味。

      过两日,薛阿公才是真吐血。
      一开始,由于秀枝婶大惊小怪闹过的乌龙,薛丝丝并没放在心上,以为薛阿公也是被甘蔗蹭破了口腔。
      薛阿公没否认,淡定地漱了口。

      后来,即使没再啃甘蔗,从薛阿公嘴里吐出来的口痰或口水也总带着血丝,情况就有点不正常。更何况始终痊愈不了的咳嗽。
      秀枝婶当做“体内有热”处理,煮了好几种清热解毒的凉茶。
      等到薛阿公开始捶打胸膛说时时胸痛,薛丝丝在手机上搜索了症状,被上面一连串的重病绝症吓得差点扔了手机。

      乡里人特别是老一辈的人,讳疾忌医是通病,怕听到坏消息,更怕花钱。薛阿公只摆摆手,不愿去镇上的医院,信奉老年人的身体免不了小毛病。
      小病不治,大病难医。在薛丝丝的坚持下,加之夜晚被咳嗽疼痛折磨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乎睡不好觉,薛阿公终于同意去镇上的医院瞧瞧。

      薛丝丝去找崔岩借车,他正要出门钓鱼,将车钥匙递给薛丝丝时问了一句需不需要他陪同。
      薛丝丝的开车技术基础打得牢固,个人性格又偏谨慎,拿到驾照后到镇上的几次来回都没出任何问题。
      她自信而轻松地婉拒了。

      薛丝丝不知道心理学家是怎么命名这种古怪的心态,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有点像鸵鸟,以为把头埋进沙坑里就能安全度过。
      她想的是,只要采取无所谓、轻忽的态度,不把它当回事儿,就不会被命运注意到,最后平安无事。
      薛丝丝就带着这种故作轻松、保持蔑视的态度,将薛阿公一路送到了南塘镇医院。

      南塘镇医院,不知是一级、二级还是三级,或是甲、乙、丙,门口没有相关标识。评不上级也是有可能。但是,在小诊所、卫生所、无证无牌赤脚医生遍地开花的乡里,这所镇医院是众所周知的大医院。
      无论是大城市还是小乡里,医院永远是人满为患,热闹喧嚣起来跟菜市场有得一拼。
      浓郁的消毒水味笼罩着整所医院,弥漫着各个角落,让人觉得只要进去晃一圈,全身上下的病毒细菌就都死翘翘了。

      排队,挂号,等待。见了医生说了不到两句话,要求做CT,再次排队,缴费,等待。
      薛丝丝先是惊讶于此地一个乡镇小医院竟然会有做CT的设备,后知后觉才生出一丝忧虑。
      都用上CT这种先进设备,薛阿公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从医院出来,将近黄昏,热烈的夕阳被乌云半遮半掩,天空一半辉煌一半暗淡。

      薛丝丝先将薛阿公送到家门口,再回到六居里还车。
      崔岩早钓完鱼,在门口晒太阳。
      车钥匙从薛丝丝的指尖离开,意外地并未到达崔岩伸过来的手掌,而是掉落在地。

      崔岩抬眼细看,才注意到薛丝丝忧心忡忡的脸,以及六神无主的状态。
      “你怎么了?”崔岩起身捡起车钥匙,握了握薛丝丝的手指,触手冰凉,扶着她坐下后,再问:“出了什么事?”

      薛丝丝此时倾诉欲超乎寻常地强烈。
      不仅说了薛阿公拍CT的结果,以及头顶地中海的医生模棱两可的话语,最后令人不安的建议。而且把自己之前通过手机百度相关症状看到的内容也一并絮叨出来。

      “医生怎么说?”
      薛丝丝蹙眉,艰难回忆道:“那个医生说了一大堆,这也不确定,那也说不准,反正就是说······疑似肿瘤。”
      听到“肿瘤”两个字,崔岩的眉头也拧紧了,“拍了片子?”
      “嗯,拍了,那个医生还看了半天,最后才说疑似肿瘤。”

      “要做进一步检查吧?”
      薛丝丝点头,“那个医生说最好到大城市的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小地方的医院经常看不准,搞错了都有可能。”崔岩斟酌片刻,选择先稳住她的心绪。
      “那个医生也这样说。”
      “疑似肿瘤,只是疑似,还不一定呢。”

      崔岩再接再厉,“就算是肿瘤,也分良性和恶性,概率一半一半,良性肿瘤的话根本没什么大事。”
      薛丝丝点头如捣蒜。
      崔岩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仿佛只要她头点得够重够多,就能把崔岩所说的那些“好的不一定”敲定下来,变成真正的“好结果”。

      结果会好的吧?

      薛丝丝的目光中映出眼前崔岩坚定的点头。

      回到了家,薛丝丝督促薛阿公按医嘱吃所谓止咳镇痛的药片和药水。
      关于CT的结果及医生后来那番话只有薛丝丝知道,当时薛阿公被带到房间外歇坐。
      转头背着薛阿公,她给父亲及几个姑姑、叔叔打了电话,将医生的诊断和建议半点不隐瞒地通通告知。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炎热的夏季有人会在门前乘凉,或路边上散步。入了冬降了温之后就逐渐减少,谁也不愿同凛冽的寒风正面对抗,基本都避到屋内,门窗紧闭。
      屋里灯火通明,似乎把黑夜也关在外面不得入。

      薛阿公早早回房睡了,依旧咳嗽声不断。

      薛丝丝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屏幕上邻里纠纷、兄弟龃龉的剧情,放在屁股旁边的手机滴滴滴响个不停。

      虽然薛阿公在家族群里的存在感近乎零,少有的几次冒泡也是因为不小心按到发出一串乱码。但为了保险起见,众人另外拉了一个薛阿公不在的临时家族群。
      当晚,这个临时的家族群热闹非凡,没有一刻是沉默的,呼啦啦上百条语音,动辄几十秒。
      薛丝丝调低音量,将手机对准了耳朵播放,十足耐心地从头听到尾,没有落下任何一条语音。

      直到午夜,讨论暂时中止。

      薛丝丝早就败给了强悍的生物钟,不到十一点就呵欠连连,睡意汹涌。

      等薛丝丝翌日醒过,临时的家族群里多了几条新信息,其中一条是对她的安排——需要她尽快把薛阿公送到广州。
      大姑丈已经通过曲折复杂的人脉关系,联络上了广州肿瘤医院的权威主任,住院方面也能开绿灯。

      怎么送?
      开车呗!
      不是刚拿了驾照吗?

      这帮长辈的想法也许跟大多数人一样,十分迷信权威,对专家、资深人士等深信不疑。另外对很多事情都太过想当然,例如“英语考试合格了就等于能够顺畅地同外国人沟通”“驾照拿到手了就能开上几百公里”这类事情。

      你都拿到驾照了,总要迈出第一步,怎么?做不到吗?
      表面上看起来像软柿子一样的薛丝丝,极容易被此类话语拿捏,她一口答应下来。
      心里没底,她打开手机搜索了一连串诸如“高速公路好开吗”“新手司机可以上高速吗”“高速路通行小技巧”“哪个时间段高速路车最少”等等,胡乱看了一通,莫名地有了几分信心。

      然后,薛丝丝再次去找崔岩借车。

      得知她打算自己开车送薛阿公去广州大医院看病,崔岩不放心地问了一句,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薛丝丝不等话音落下就连忙点头,好啊好啊,担心他反悔似地立刻把车钥匙扔了回去,如释重负。

      等到出发时,崔岩的身份从陪同人员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司机。薛丝丝毫不留恋地让出了驾驶位,心安理得陪薛阿公坐在后座。

      薛阿公除了刚上车时因为麻烦到崔岩而说了几句道谢的话,此后一直沉默地看着车窗外。
      薛丝丝的搪塞敷衍,儿女们的讳莫如深,这种回避与缄默恰恰说明了问题,薛阿公对此应该有所察觉。

      对从苦日子过来的乡里老一辈人来说,感冒发烧等小毛病全靠自愈,需要打针吃药的算得上稍微大点的毛病,需要送到镇医院去挂号的就是严重点的毛病,若是要千里迢迢跑到大城市去看病,必然是生死攸关的重症。

      二手桑塔纳一路无言着疾驰几百公里,赶在正午前开到了肿瘤医院的大门口。
      接下来,薛阿公就被交到了大姑丈和他的人脉手里,登记,住院,做检查等一切按部就班。
      薛丝丝插不进手,跟在后头像透明的背景板,她感到一种在接力赛中交出接力棒后的空虚感,恍恍惚惚,活在真空似的。

      中午和崔岩随便找了一家小面馆,一人一碗牛肉面。牛肉面刚端上桌,她对自己的胃口有所预料,就拨了过半的面条到崔岩碗里,免得浪费。

      城市本就喧嚷,又是饭点,小面馆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仿佛一只讨厌的蜜蜂老是在耳边嗡嗡叫,薛丝丝心生烦躁,在静谧的乡里待久了,颇不适应城市的嘈杂。
      她猜崔岩此时也是一样在忍耐。

      广州,自从她大学毕业后就没再回来过。
      无所谓,哪里的大城市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没什么两样。直冲云霄的高楼大厦,密密麻麻的街道店铺,路上车水马龙,小巷曲折环绕,这个城市一如既往地“满”、“吵”、“挤”、“闹”。

      薛丝丝发现自己对于城市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更别提怀念。

      吃过饭,薛阿公就不住地催他俩赶紧回。他有大姑一家照看,少她一个不影响,关键是家里的菜园子和养的鸡需要有人照料。
      临别时,大姑一家再次感谢崔岩的援手,薛丝丝还接收到大姑悄悄递给她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回程又是几百公里,路况好的话预计天黑之前能到。
      薛丝丝的脑袋歪靠在椅背与车窗的夹角处,很困却睡不着,眼皮就像酒店的自动门,频繁地睁了又闭,闭了又睁。

      薛丝丝只在肿瘤医院短暂地停留了片刻,然而医院空气里弥漫的肃穆、沉重、悲伤的氛围比消毒水味还要浓烈。从医院出来,她的心上就压着一朵乌云。
      崔岩体贴地留出一片静默给她,但她在沉默中胡思乱想,念头纷杂,情绪跌宕。

      车窗外的钢筋水泥渐渐远离,视野中时而是连绵的群山,时而是茂密的树林,时而是广阔的江河,唯有高速路往前无限延伸。
      最终这种荒郊野外的风景都消失了,穿过熟悉的南塘镇,驶上坑坑洼洼的乡道,灌木、人家、竹林、溪流仿佛亲切的老友在道一声欢迎回来。

      开了一天的车,崔岩感到有些疲惫,轻打方向盘,将车子停在废弃工厂的墙角下。
      轮胎尚未回正,引擎也还没熄火,副驾驶座上的车门冷不丁打开,薛丝丝像一阵风似地蹿出去。

      薛丝丝下了车,就顺着小径感觉要朝山上跑去。
      崔岩急忙追过去,只见她在前方奔跑着,边跑边喊“藤大夫”。

      薛丝丝是回到熟悉的环境,偶然瞥见路边一棵树上攀援的藤条时,才想到藤大夫。
      灵族神奇的超能力,或许是她惟一的希望。

      “藤大夫——藤大夫——藤大夫——”

      命运就是这般巧,藤大夫果真被薛丝丝喊出来了。
      她那头浓密的秀发归拢而上,在头顶盘绕出精致的发髻,宛若《簪花仕女图》中的仕女。

      她惊喜地看向薛丝丝,“你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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