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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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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离别是一瞬间,而有的离别至少要持续到愁绪消失为止。
薛丝丝刚睁开眼,便感觉到今日的明显不同之处——碎花布窗帘已压不住外面的焱焱天光。
她起身,刷地一下扯开窗帘,久违的耀眼的日光,刺痛了未及清醒的瞳孔,混沌的脑子像撞钟一样被敲响。
啊,缠绵了半个月的这场雨终于结束了!
薛丝丝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伸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
雨小白说过,雨灵一族漂泊无定,携雨而来,雨尽而去,天晴之时便意味着离别之刻。她向薛丝丝保证过,不会偷偷离开,最后的时刻会在老地方等她,好好地道个别。
薛丝丝打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今天是一朵云,云上露出半个太阳,明天起云朵就不见了,全是整颗太阳。
现在是雨小白所说的“最后时刻”了吗?
她飞快洗漱完毕,穿着拖鞋就跑出了门,眼尾余光瞥见菜园里薛阿公的背影,不想惊动他,默默走人。
特地从大路绕过去,从薛阿公看不见的另一端穿过农田,小心翼翼走在狭窄的田垄上,直到来到孤立在田地中心的巨石与土地庙前。
一身白袍的雨小白就站在巨石旁边。
抬头瞧一下巨石,低头瞄一眼土地庙,时而瞪着田里的禾苗,时而远眺空中的飞鸟。这是标准的等待的姿态。
薛丝丝知道她等的是自己,不由得加快脚步。
看到来人是薛丝丝,雨小白原本百无聊赖的眼神霎时就亮了起来,一点焦急也沉没下去。
薛丝丝见到雨小白果真在等着她,先是高兴,后来想到所谓“最后时刻”,脸上还没来得及凝聚的笑意又敛了回去,脚步也慢了下来。
最后时刻,听上去就不讨喜,薛丝丝不敢想今日会不会是她和雨小白的最后一次见面。
真正站到雨小白面前时,见到她“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的喜悦表情,薛丝丝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雨小白松了口气:“好怕你不来。”
灵的世界没有精确的时间,不像人类社会有年份、日历、钟表。雨小白的形容十分模糊,何为最后的时刻?就是阳光突破乌云的时候,等到阳光出现之后,他们就要离开。
薛丝丝原本也拿不准,是今天还是明天,是上午还是中午,只不过她宁愿白跑一趟也不愿真正错过。
“我其实不确定是不是现在,”薛丝丝笑了笑,玩笑道:“宁愿抓错也不愿放过。”
“不怕,如果你没来,那就我去找你。”
话音落地,随之一阵沉默。
薛丝丝在艰难对抗忽然涌上来的离别愁绪。而雨小白则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薛丝丝的忍耐,依稀体会到了人类所谓的伤感情绪。
灵的寿命比人类要漫长,生离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十年、几十年,重逢时一切依旧。
雨小白信守了“好好道个别”的承诺,对薛丝丝说道:“我要走了,下次再见!”
薛丝丝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雨小白苦恼半天,给不出一个准确的时间,比如一个月后、两个月后、三个月后,只能重复道:“下次就是下次。”
“下次下雨的时候吗?”
雨小白及时纠正薛丝丝对雨灵的看法,“不是每一场雨都是我们,有些就只是······只是雨水而已。”
其实薛丝丝心里清楚,不是每一处竹林都有竹三叶他们,不是每一只蝴蝶都能成为蝶小紫,不是每汪水潭都住着潭婆婆,灵的存在随机又随缘。
但是,缘分这个东西虚无缥缈,看不见也抓不着,要薛丝丝把她和雨小白的重逢寄托在缘分上,总觉得心里没底,有点绝望。
薛丝丝不死心,“你们没办法自己决定路程吗?比如想在哪里停下?”
雨小白摇了摇头,蹙眉严肃道:“我们跟着云走,云去哪我们就去哪,云停哪我们就停哪。”
来到翠屏村之前,雨小白他们在荒芜一人的大海上停了将近一个月呢!若是真能够自己决定,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薛丝丝感觉到了眼眶的热意,猛眨了几下眼睛,想要把眼泪压下去。
“我快三十了,按一生八十岁来算,我只剩下五十年。假如长寿一些,能活得九十多岁,我也剩下六十多年,几十年之间你还会来这里吗?”
雨小白是诚实的灵,无法确定的事情她保证不了,只回道:“不知道,可能会,可能不会。”
薛丝丝艰难地挤出笑来,试图以戏谑的口吻淡化最坏的可能性:“也许等你再次路过这里时,我已经死了。”
“死了?”雨小白似乎没听懂。
“嗯,死了,变成骨灰坛里的一点灰,埋在地底下。”
“那我得先把你挖出来?”
“挖出来也没用,反正人是死了。”
远处山峰上的白雾渐渐散开,好似打了一个呵欠湿润了眼眸,山林清晰起来。
山脚下的草坡上,牛只散放,饿了一夜的胃急不可耐地啃食带着露珠的青草。不远处的大路上,两条公狗缠着一只母狗,母狗急了吠吓,回头赶路,公狗嗅嗅闻闻,边防着对手的威胁,边紧追不舍,三狗纠缠而过。然后,公交大巴从路口出现,同司机一样睡眼惺忪地慢行而来。
农田之中,巨石之下,她们的沉默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空虚一片,反而充满了不舍、伤感、遗憾、无奈,沉甸甸的情绪像海浪压迫而来。
雨小白从白袍中摸出一个玻璃瓶,拿在眼中确认过后,才递给薛丝丝,“这个送给你。”
一个口服液瓶子似的玻璃瓶中装着满满的淡粉色液体,她曾经见过的,是珍贵的“快乐”。
薛丝丝推辞不肯收:“你不是说快乐很难收集吗?这么满的一瓶,你应该收集了很久吧?”
雨小白强塞到薛丝丝手里,“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你好像经常不开心,有了这一瓶,我就不用担心你啦!”
薛丝丝看着手中的玻璃瓶,一脸踌躇。
“放心,我这里还有一点,将来继续收集就是了。”雨小白自信道:“而且,我很少不开心,用不上许多。”
雨小白的话是事实。
不仅他们雨灵一族因为天生的情感淡漠,平日里喜怒哀乐的情绪波动较小,很少会被丁点小事触动心神。就连薛丝丝认识的竹三叶、蝶小紫等其他灵族,虽同人类一样拥有七情六欲,但很少陷于失落、悲痛、绝望等消极情绪(枯小黑是例外)。
该说他们是承受能力强,还是情绪稳定呢,总之这一点是挺让薛丝丝羡慕的。
雨小白忽然抬头望了望天,天上除了云还能有什么,然后欲言又止地看过来。
薛丝丝从她银灰色的眼睛里读懂了未说出口的意思——时间到了,她要走了。
“希望下次见面你还记得我,不要像这次一样哦!”
薛丝丝紧握手中的玻璃瓶,眼神要多坚定有多坚定,口吻要多郑重有多郑重,承诺道:“我保证,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忘记你!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丢失关于你的记忆!”
雨小白微笑着点头,然后飘了起来,仿佛脚底下有一阵风送她缓缓上升。白袍在微风中轻颤,裹紧她的全身,只露出一张脸。
薛丝丝的目光紧随而上,脑袋后仰,举起手做出人类的告别姿势,喊道:“下次再见!你一定要早点来!”
雨小白也学着她挥了挥手,道着别。
白袍底下还是一片白,没有脚。薛丝丝心想,原来雨小白没有脚呀,是所有雨灵都没有脚,还是只她没有脚?应该是所有雨灵都没有脚吧。
雨小白的身影在阳光中渐渐淡去,由白色到透明,薛丝丝能看到她的最后一眼,是正朝着一片浓云飞去的一个模糊影子。
天是真的晴了!
即便仍然残留下些许薄云碎屑,大片大片金黄的阳光奢侈地洒满大地,吹拂而来的风亦是爽朗干燥的。
被雨水浸泡得泥泞的土地很开心,被雨水冲刷得蔫软的草木很开心,被雨水抬举得浑浊的溪流很开心,被雨水湿润得发霉的衣物很开心。
万物都在阳光下舒展、晾晒长久雨期带来的阴晦。
薛丝丝将装有淡粉色液体的玻璃瓶小心收到铁盒子里,推进抽屉的深处。跟自己约定从此要尽量避免让自己不开心,不到极度伤心的时候不能用。
午饭后,薛丝丝来到崔岩家,找上了崔赫,说要为他办个欢迎会。
可是我都回来半个月了。
那就庆祝会。
庆祝什么呢?
庆祝——庆祝你的作品完成了,而且完成得那么好。
没问题,正好我也闷坏了,大家一起开个趴体吧欧耶!
崔岩的眉头皱得再紧,眼神再严厉,目光像利剑一样又如何?
依然抵不过死缠烂打的熊孩子,以及一个口口声声说着“麻烦的话就算了”“我们自己搭车去也可以”“实在不行就在外面露天搞”的客套话,却暗中眼神示意崔赫加足马力的家伙。
去了一趟南塘镇,拎回来几大袋东西,薛丝丝态度异常积极,抢着付了所有的账。
崔岩冷眼旁观,一眼便瞧出她的意图:吃人嘴软,这下他可没办法再拒绝了吧。
久未展露,不知手艺会否生疏,薛丝丝决定制作一道在她的交际圈内好评如潮的拿手料理——酸辣鸡爪。
将鸡爪解冻、洗净,切成两半,焖煮至熟,待足够软烂后捞起,放入冰水之中冷却,鸡爪处理完毕。这道料理的秘诀在于接下来的酱汁,配料十分普通,香油、陈醋、盐、糖按一定比例混合成底汁,柠檬切片,小红椒切丁,香菜切段,加入蒜蓉。最后,冷却后的鸡爪倒入调制好的酱汁中,搅拌均匀,等待腌制入味。
她曾毫无保留地将配料清单公布给朋友、同事,他们照着去做,却纷纷表示始终做不出她那种恰到好处的味道。
这盆酸辣鸡爪,果然受到了崔赫的热烈欢迎。他一个接一个地啃着鸡爪,同时也不耽误发送一波一波的彩虹屁,薛丝丝简直被他吹捧为五星级厨师。
崔岩什么话也没说,他这人自然不指望能蹦出什么彩虹屁,看他啃完一个又拿一个的动作,已是无声的肯定。
茶几上的零食堆成小山,除了酸辣鸡爪、炒花生米,还有包装的薯片、辣条、鸭脖等。这些只不过是配角,开趴体怎能少了主角?
鉴于崔赫已经满了十八岁,下午在崔岩脸色不太好的默认之下,薛丝丝和他光明正大地扛回了一箱啤酒。
从晚上八点,到午夜十二点,电视里的新闻播完,偶像剧播完,正放着一部特效粗劣、剧情潦草的旧时武侠剧。茶几上的狼藉延伸至周围地板,一脚能踩到一截鸡爪骨头。
崔赫站在电视屏幕前,一只脚踩上柜子,跟野狼嚎月似的把嘴巴对准天花板,装出来是放声高歌,叫出来是鬼哭狼嚎。他八成是醉了,连一向敬怕的亲哥的呵斥都不惧。
薛丝丝的脑子也不清明,随着崔赫的鬼叫,也在客厅中央触电一样乱扭,怪模怪样,把崔岩逗得哭笑不得。
一箱啤酒几乎被喝光了,崔岩手中正是第三罐,其余都进了崔赫和薛丝丝的嘴。
崔赫的酒量比一杯倒就强上一点而已,薛丝丝虽然工作多年,聚餐或应酬偶有饮酒,但也有限。几罐啤酒就足以让这两人疯成傻子。
最后,崔赫嚎得嗓子哑了,扭得手脚疲软,摊在电视柜底下,像被随手一扔的破布。
崔岩起身过去,托着腋下将人提到沙发上,拿过一个抱枕盖着肚子打发了事。
至于薛丝丝,人倒是醒着,整个黏在墙上,恨不得嵌进墙里去的模样。
崔岩拍了她一下,说时间晚了,她该回去了。
嗯?薛丝丝歪过脑袋,良久才反应过来崔岩的话,哦,该回去了。她离开墙面,往前走,可是双脚不听话,又软绵绵的,她没走两步就跪在地上,再走一步连腰都直不起来。
崔岩看着眼前烂泥一样的薛丝丝,深深地叹了口气。
夜幕黑沉,繁星漫天,一轮明月锐利而耀眼。
前段时日阴云遮蔽,夜空也失了颜色,浑浊得像被搅起了泥灰的脏池子,哪像如今这般清澈、广阔。
崔岩背着薛丝丝走在大路上,两旁的路灯将他俩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
“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
“我终于——翱翔——”薛丝丝喊得差点破音,崔岩的耳朵便遭了殃,心想把人往路边一丢算了。
“我终于——翱翔——登登登登登登登······”后面的歌词记不住,薛丝丝一路登下来。
崔岩咬牙低吼道:“小点声!”
薛丝丝果然听话,换了一首低缓抒情的歌:“我——们都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们的爱就有意义——登登登······”
崔岩往上一颠,托住了往下滑的“烂泥”,随口搭了一句:“会唱凡人歌吗?”
醉成烂泥的薛丝丝,竟然保留有一丝理智,听到崔岩点歌,下一秒就切换到了他要的《凡人歌》:“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后面开始循环播放这几句。
薛丝丝的唱歌水平只是路人水准,有些音也卡不准,没想到反而十分适合《凡人歌》这种铿锵而朴素的旋律。
崔岩渐渐也跟着哼唱起来。
男声深沉清冷,女声圆润轻柔,在晚风中一路悠扬而去。
到了家门,崔岩将薛丝丝扶下来,让她找出钥匙来开门。
薛丝丝整个人靠在崔岩身上,在这个裤兜掏一掏,在那个裤兜掏一掏,竟找出气来,嘴里不住喊钥匙自己滚出来,不然要它好看。
钥匙没找到,门却开了。薛阿公睡到一半起来上厕所,刚好听到门外的动静。
瞪着眼前一脸严肃,眼神中甚至暗含怀疑和谴责的老阿公,手中扶着的老阿公的孙女醉态朦胧,一贯冷静的崔岩面对此情此景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