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归》郁金裙

44、第 44 章

　　北辽天际辽阔，山峦草原向远处延伸，弯刀似的月牙挂在上面，透出一丝孤寂与自由。

　　许云澄的母亲长眠此处，背宿栎山，眼前是她最向往的草原，若是再早些可以看得到火红的太阳坠落山谷。

　　金莲花和柳兰花盛开在靠近河流的草间，阵阵风拂过，像是花海间涌起的波浪。许云澄折了些开得很好的花放到她的坟前，笑了笑：“从前阿娘总说不喜中原的海棠花，像是苦恋不得的娇弱少女，更爱这些肆意生长在荒野间的花朵，奔放热烈。如今您终于摆脱了束缚，能够永远地躺在此处欣赏广阔天地。”

　　那处坟茔早被风沙侵蚀得不成样子，许云澄却没有为她再培些土上去。他看向远处的星辰，它们正缓慢地移动，永恒且神秘。

　　“孩儿在长安，做了小生意。只是卖些香料丝绸，时下什么赚钱，便再顺带卖些，倒也能糊口。”
　　他解下身旁的水袋，大口喝着里头装着的烈酒。

　　“只是不能常常陪伴在您的身边。您一个人在这里，可会想孩儿？可会感到孤独？”
　　“阿澄很听阿娘的话，没有去报仇，只好好地活着，做着想做的事情。您知道吗，自从阿澄赚到第一笔钱时，心里特别安全。阿澄喜欢钱，喜欢金银珠宝，有了这些，世人就会对阿澄好，尊敬阿澄。”

　　他低下头，似乎有些难过。沉默半晌又说道：“只一个人对阿澄不一样，她在阿澄最落魄的时候救了阿澄，会给阿澄很多的金子，会告诉阿澄长安城哪些地方的铺子好，人流多，会护着阿澄，帮阿澄打点关系。您说她是不是很好……可是您知道吗？她的脾气真的不算好，总是要和我起争执，但她有时候好像比我还可怜。”

　　不远处的马正低头吃草，偶尔抬起脖子看着已经醉醺醺的主人。

　　许云澄叹气，将喝空的水袋丢到一边，随意地躺在草地上，看着眼前的银河。
　　“她好像不会难过。不过中原女娘大概都这样，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部都藏到面容之下，叫人猜不透心思。”

　　“阿澄很想阿娘。虽然阿澄如今有了大宅子，有值得信任的仆人，还是贪心。”
　　“若是您还在身旁就好了……”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山风吹过，掀起眼前的头发，轻轻吹动身上狐绒做的外袍，向远处飘去。

　　许云澄原姓纪。
　　许云澄的母亲阿顷是辽国的奴隶，因为貌美被来自大燕的商人看中买下。

　　那人名唤纪霖，听说是家中最小的儿子，被派出历练，做完这起生意便要回去成家立业。他意气风发，身材修长，是她见过的长相最好看的男子。

　　她不通语言，自是听不懂那些中原人说的话。所以她只盼着能在纪霖身边，听他说些中原的风土人情。有一次，他说他对她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是什么意思？”阿顷问道。
　　“就是见了一面，便认定余生都是你的意思。”纪霖解释道。

　　阿顷似懂非懂，而后问道：“你要把我带去哪呢？这几天一直往南走，要出辽国地界了吧？是要回你的国家吗？”
　　她撩起马车的车帘，看向那些逐渐远行的草原与高山，内心闪过一丝不舍。

　　纪霖笑道：“你是我的奴隶，自然是要和我一起回去的。扬州你知道吗？那里和你们辽国一般，从不宵禁，宴饮达旦，每到三月就会有大片鲜花盛开，还有你想见的小桥流水。”

　　阿顷还是觉得商人的话不可信。某一日她趁着商队休整，悄悄逃跑了。
　　被纪霖抓回去的时候，阿顷以为自己恐怕会像那些反抗主人的奴隶一样，被打得半死不活，然后在脖子上拴着链条，跟在车队后面，衣不蔽体。

　　可他只是阴沉着脸，用手拷将她栓在马车里，寸步不离。
　　他像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有旁人在的时候面色和煦，私下却像只胡狼般恶狠狠地盯着阿顷。

　　阿顷很害怕。纪霖从未虐待她，相反对她很好。他一遍遍地告诉阿顷，在这世上她只能依靠他，他是她的一切。
　　南下的路程很长，纪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阿顷，亲手给她梳洗打扮，喂饭穿衣。却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也不让旁人与她说半句话。

　　阿顷只觉得自己快要被纪霖驯化。有时也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对比起以前的境遇已经好太多。
　　至少像他这般对奴隶好的主人，她从来没有见过。纪霖到情浓之时脆弱而又专注，总会死死地桎梏住她的手腕，轻轻撕咬着她的面颊，在耳际呢喃：“阿顷，我的阿顷……”

　　有的时候纪霖心情好些，会给阿顷戴上斗笠，蒙了面纱到附近的街道去游玩。
　　“我可以不戴这些东西吗？它们挡到我看风景了。”阿顷祈求道。

　　那时纪霖温声细语地拒绝，可眼神却很是吓人：“不可以。这是用来保护你的。你不是想吃红豆糕吗？我们去买些红豆糕好不好？”
　　阿顷摇头：“我不想吃。太甜了想吐。”
　　隔着面纱，阿顷看不清纪霖的脸，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惊慌无措。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马车内，请了大夫来把脉。

　　“我这是生病了吗？”

　　阿顷看向纪霖，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样复杂的神情。
　　他给她解开了手铐，把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将她搂在怀中：“阿顷，我要有孩子了，谢谢你阿顷，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乖巧懂事。”

　　阿顷只觉得荒唐。一个奴隶生下的孩子，还是奴隶。那一瞬她积郁了近两个月的情绪在此刻决堤，崩溃地要寻死。

　　“奴婢求您。”她终于学会他的语言。
　　“请给奴婢一碗……绝子汤。”

　　纪家的商队在四月时到了扬州。
　　满城繁花落尽，阿顷终是没机会看到纪霖所说的美景。她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异国奴隶，连外室也称不上，只能被纪霖藏在私宅里，至死都没能迈进纪家的大门。

　　扬州冬日是湿冷的，每一份潮气都往阿顷的身体里钻，她在此住了七个月，却还是水土不服，如今身子已经消瘦得不行，只那肚子，像一只巨大的水蛭，汲取着营养。

　　纪霖回纪家住了已有一月有余，听门房的小厮说，家族给他定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富商。

　　婚期是今日么？阿顷记不太清了。她曾经见过那位小姐，她就像纪霖说的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女子，站在门前看着挺着孕肚的阿顷，担心地说道：“啊呀，当真是可怜，我瞧着不忍心将她安置在此处，不若接到纪府去，多备些稳婆侍候着吧。”

　　匆忙赶到的纪霖却紧皱眉头，将阿顷护在身后，对那位小姐冷声道：“婚期会如约进行，还请顾三娘先回府，鄙人还有事，就不送了。”

　　身下传来阵阵撕裂的疼痛，阿顷冷汗直冒，靠在一旁的雕花门上，微弱地喊着救命。稳婆着急跑过来，将她抱到屋子里去。

　　锣鼓喧天，红绸金烛。

　　纪顾两家联姻，热闹至极，惹得全城百姓前去祝贺。只那迎亲的郎君甚是严肃，倒是从没露出一丝笑容。

　　阿顷九死一生，产下一个男婴。那婴儿长得极丑，全身的皮肤皱着，只一味地哭。
　　她累极，连抱他的力气也没有，昏死过去。

　　三年后，阿顷听说那位顾家新妇生了两个男孩，她讽刺道：“真像是草原上的种马。”
　　纪霖自从成婚以来，已经三年没有看过她和孩子，阿顷猜他应该是把她忘记了。想到这，阿顷高兴得不行，收了行李就悄悄地带着孩子逃了出去。

　　她将那些纪霖送的金银珠宝分批送去当铺当成铜钱，雇了一辆马车往北走去。
　　听说长安非常繁华，那里聚集了天南地北的旅客，阿顷带着小小的许云澄，用仅剩的钱币在长安开了一间香料铺。

　　如此安逸过了半年，阿顷终是被纪霖寻到，二人又再次回到扬州。
　　近四年未见，他变得更加沉稳，叫人猜不透。红绡帐内春意深深，阿顷皱着眉头，弓着背挣扎着要逃走，却被身后的人搂了回去，吻得难舍难分。

　　她好恨纪霖，他明明已经成婚有了孩子，为何还要死死地抓着她不放。

　　“阿顷……”他呢喃着，眼底是她厌恶至极的迷恋和深情。
　　“你放开我！”她用散落在枕边的钗子扎向纪霖，却被他挡回去，将她手中的钗子丢出帐外。

　　如今的纪家半数的家产都尽归纪霖所管，他在扬州的生意如日中天，隐约有要争夺顾家地位的意思。

　　顾三娘心知他的弱点，雇了杀手要动阿顷和许云澄。
　　“一个奴隶生的孩子都不敢随父姓，纪霖，这就是你的深情？”顾三娘嗤笑道。

　　杀手绑了阿顷和许云澄那日，天降大雪，掩埋了踪迹。
　　纪霖发现阿顷失踪，只当她又逃了，便派了人去找。等到他察觉不对劲时，为时已晚。

　　阿顷死在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

　　许云澄永远忘不了她的神情，透着一股无奈与解脱。

　　彼时他七岁。阿顷摸着他的面颊，轻声说道：“阿娘最不喜欢阿澄的脸，可是阿娘却没有办法摆脱。你本不应该来到世间受苦的。阿娘被人骗了，他说只要阿娘生下你，就放阿娘自由……”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阿顷的口鼻里冒出来，将她那张艳丽的脸蛋染得红白一片。
　　“你之后……要一个人好好活着，不要悲伤，不要怨恨，保护好自己。”

　　有些窒息。阿顷感觉呼出的气越来越多，她愉快地笑着：“我还是没能看到烟花三月。”

　　她艰难地看向不远处静静地坐在玫瑰椅上的妇人，眼里满是泪水：“求您……把我送回辽国，葬在栎山下，不要叫纪霖知道我的死活……求您。”

　　顾三娘内心五味成杂，她以为纪霖和阿顷是相爱的恋人，还有些愧疚；没想到只是纪霖一厢情愿，看到阿顷果断自裁，她的内心竟然涌起一股难言的荒诞。

　　阿顷见她慎重地点头，笑得更加开心。
　　“真好啊，我终于……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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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妇女节快乐~
我要不要写个阿顷和纪霖的番外呢？
不过纪霖结局很惨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