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他为何失忆了》索伊

82、注视

　　所幸，这小女孩的身体底子很好，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休息了一晚，竟然真扛了过去，第二日天不亮就跳下床做饭、喂鸡，精神头看起来比之前好上许多。

　　程子煜看看院中挥手撒鸡食的小女孩，满地的小黄鸡仔，让她有点无处下脚，生怕踩着小家伙，又看看身边神色平淡的百鬼使，实在无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除了容貌，分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林裴道：“凡人几十载便能从无知小儿成长为满腹智慧的老者，更何况，她这是跨越了几百年。”

　　这时，小女孩的哥哥从学堂回来，怀里还抱着一只小黑狗，对小女孩道：“路上捡到的，看起来刚断奶，喏，给你做个伴。”

　　小女孩惊喜地将小黑狗抱起来，放在脸颊上蹭了蹭，很是欢喜的模样。

　　百鬼使的表情有些奇异，又有些蠢蠢欲动，忍不住凑上前，伸手去摸小狗，手指穿过了小狗的脑袋，摸了个空。

　　幻境中的场景并不连贯，时空跳跃很大。

　　画面一转，漫天飞雪，烛光从窗户里漏出，里面一阵摔摔砸砸的动静，扭曲的打骂声、少年弱弱的劝阻声、小女孩哭得喘不上气的声音，纷纷扬扬传了出来。

　　这样的场景在幻境中司空见惯，正如百鬼使所说，在她死之前，每天都是在挨打中度过的。

　　林裴和程子煜曾进屋见识过小女孩被追着满屋打的场面，本想出手干预，自然是碰不到，也阻止不了的，于是再没有进去看过。

　　这一次，门被人从里面刷的打开了，少年将小女孩推搡出了门，身体堵在门口不让农妇追出去，扭头让小女孩跑远点，等天亮了娘气消了再回来。

　　可是冰天雪地，小女孩身上的衣服还打着补丁，并不合身，露出了半截手腕和脚脖子，鞋子也在躲避追打的过程中丢了一只，不过跑了几步，就冷得瑟瑟发抖，双手抱着身体，在风雪中颤抖着慢慢前行。

　　百鬼使静静看着这一幕，目光扫视，不知在寻找什么，程子煜若有所思：“十岁的年纪，也是时候了。”

　　林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百鬼使在十岁时候身死成鬼，记载中也是这样一个雪夜。

　　百鬼使却道：“不是这一天。”顿了顿，又道，“但也快了。”

　　一阵洪亮的犬吠声从漫天飘雪中传来，已经长得比小女孩还要高的黑犬撒腿奔到小女孩身前，翻起了一地雪花。

　　小女孩喜道：“小黑！”

　　黑犬甩着尾巴，围着小女孩转来转去，然后在她面前站定，就地蹲下，回过头，眨也不眨地看着小女孩。

　　百鬼使笑道：“这是在催促她坐上去呢。”

　　小女孩笨拙地爬上了黑犬的背，黑犬站了起来，叫了两声，朝着某个方向狂奔而去。

　　这村庄并不算大，却也不小，黑犬驮着小女孩穿过田埂和干涸的小溪，直接奔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院子前，汪汪几声大叫，里面很快跑出来一个裹成粽子的圆滚滚的小女孩，看年纪，与还未成为百鬼使的小女孩相似。

　　圆滚滚的小女孩一边高兴地喊“大狗狗又来啦！”，一边打开院门，看到从黑犬背上爬下来的小女孩，愣了愣，扭头冲里面大喊：“爹爹娘亲哥哥！大狗狗背了个小女娃来了！”

　　被喊到的人陆续都走了出来，大冷天的，见自家女儿冻得脸色发青，来不及多说什么，连忙将女儿和小女孩一起带进了屋。黑犬趴在屋檐下，仿佛忠实的守护者，一直守候在门口。

　　林裴和程子煜对视一眼，都比较好奇黑犬为什么将小主人带到陌生人家里。

　　百鬼使穿过墙壁，进了屋内，顺便解释道：“小黑很活泼贪玩，饿的时候，经常跑来这里，那个小女孩也很喜欢它，每次见到都会给小黑点剩饭什么的。”

　　这户人家很宠爱这个女儿，总是“娇娇”“娇娇”的叫，与百鬼使在家中的遭遇形成鲜明对比，娇娇坐在爹爹的怀里，央求收留被黑犬带来的小女孩一晚上，也被她爹娘哥哥毫无异议地同意了。

　　况且，百鬼使在家中，连个体面的名字也没有，称呼最多的，也只是一声声“赔钱货”。

　　小女孩在陌生人的家中坐立难安，纵然这一家四口对她很友善热情，给她夹菜，关心她为什么大晚上跑出来，娇娇的母亲见她穿得单薄，便将娇娇的旧衣服翻出来，让她换上。

　　这样的友善在她这里实在太过了，即便在别人看来很普遍很正常，但是小女孩只想逃避，她头也不敢抬，小声地说着谢谢，不敢伸筷子夹菜，只埋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饭，问一句答一句，拘谨得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刚从牢里释放出来的无可适从的犯人。

　　好在饭桌上的人很快将注意力转到他们家的女儿娇娇上。

　　娇娇挑食，窝在父亲怀里不肯好好吃饭，握着筷子把碗里的饭搅成惨不忍睹的模样，她的哥哥捏她的脸蛋，让她不准在外人面前这样没规矩，却把娇娇给得罪了。

　　小女孩悄悄抬起眼，看见娇娇一手拍掉了她哥哥端在手里的碗，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一瞬间，小女孩浑身都变得僵硬，在她的家中，换成她自己这样对哥哥，只有死路一条。

　　她颤抖着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娇娇的惨状。

　　然后，她听到娇娇的母亲嗔怪道：“娇娇，不准对你哥哥没大没小，知不知道？”

　　娇娇心虚地小声道：“知道了。”又埋怨起哥哥，“哥哥，你怎么连碗也拿不住，我又没用多大力气……”

　　小女孩诧异地睁开眼睛。

　　娇娇的哥哥看起来很无言以对，却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拿来笤帚收拾地上碎片，娇娇的父母虽然面色严肃，但也有几分无奈和宠溺。

　　娇娇的母亲揉着娇娇的脑袋：“就知道欺负你哥哥。”

　　娇娇从父亲怀里跳下去，笨拙地提来簸箕，兄妹俩的合力下，地上的碎片和脏了的饭菜，很快就被收拾了干净。

　　程子煜像是憋屈已久，甚至有些怀疑人生，此刻终于舒了口气，轻松道：“这才是正常的家庭嘛。”

　　林裴虽然没有妹妹，却也深以为然，点头赞同。

　　百鬼使道：“少见多怪。对于村里人来说，这一家才是异类，大部分人家的女儿，虽然没有我这样夸张，但也好不了多少。”

　　程子煜微微讶然：“不错嘛，都会用成语了，跟顾师兄学的？”

　　说起这个，百鬼使歪了歪脑袋，苍白的脸上竟然露出一抹淡淡的忧伤：“他说，女孩子也要读书识字，明事理，懂分寸。”

　　林裴笑了笑。

　　程子煜道：“所以你还真的乖乖去学习读书识字了？”

　　百鬼使幽幽道：“你在做梦？我好不容易把他甩开。帮完你们的忙，我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绕着人界走了。”

　　她时常也有些郁闷，明明当初是她追着顾峰四处跑，顾峰抱着脑袋屁滚尿流地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顾峰竟然不再害怕她，而且还想出如此恶毒的诡计，使她唯恐避之不及，知难而退。

　　不论如何，现在双方的情形是完全逆转过来了。

　　只能庆幸顾峰没什么本事遁入冥界，她那被填满“之乎者也”的脑袋还是可以得到安息的。

　　这次的雪夜借宿之行，似乎给小女孩的心灵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回到家后，她一直很紧张，默默地拾柴做饭，见到农妇进来，连忙站了起来：“娘……”

　　农妇检查了一下锅里的菜，没检查出什么问题，骂道：“这不是做得挺好吗？就会装模作样，你以为我会上当？没有千金小姐的命，就别做那个白日梦！”

　　小女孩低着头，鼓足了勇气，才结结巴巴道：“如、如果，我不小心把哥哥的碗……打碎了……”

　　话没说完，农妇勃然大怒，扔下勺子，兜头一巴掌，直接将小女孩打得跌到门口，摔了个狗吃屎。

　　“贱蹄子，赔钱货，敢对你哥哥动坏脑筋？！再有下次，我砍断你的手！趴那干什么？还不快来做饭！”

　　当天晚上，农夫罕见地来到小女孩的屋里，耐着性子给她讲故事。

　　这是奇闻。

　　农夫作为一家之主，向来闷头默默无言，就幻境这些片段来讲，从未见过他主动和女儿沟通过。

　　这破天荒的一遭，程子煜直觉不对劲，拉着林裴穿进了屋里，打算亲眼瞧瞧农夫到底是要干什么。

　　百鬼使坐在房梁上，两只脚晃来晃去，看着下方。

　　“……一对兄妹出门游玩，但是两人在路上遇到了可怕的强盗，强盗说，只能放你们之中的一个人走，另一个人就要做刀下亡魂。”

　　讲到这里，农夫顿了顿，小女孩两手放在桌上，听得入迷，小声道：“然后呢？”

　　百鬼使的脚停止了晃动。

　　农夫对小女孩温和道：“如果让你选择，你会选择自己走，还是让你哥哥走？”

　　即便不去看小女孩的表情，百鬼使也知道，她肯定是不可置信地呆住了。

　　农夫催促了好几遍，见小女孩迟迟不说话，摇着头，起身出去了。

　　然后，农夫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你说得对啊，这孩子对她哥哥的心太硬了，你真要好好教训她。”

　　农妇道：“我就说吧，唉，女娃大了，心也野了！”

　　林裴忽然道：“你们感觉到了吗？”

　　程子煜神色凝重，靠近了林裴，举着佩剑，警惕地扫视四周：“有东西在看我们。”

　　不知从何时起，一股强烈的注视悄然出现，这种窥视没有固定的方向，无处不在，屋内的人、摆设、乃至于小女孩低低的哭声，都开始变得朦胧，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听不清晰，身处其中，仿佛在看一场怪诞荒唐的梦。

　　百鬼使一头栽下了房梁，林裴伸手接住了她：“怎么？”

　　百鬼使只感觉到头痛欲裂，用力抱住脑袋，勉强挤出一句话：“不是冥王……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那东西……正在吞噬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