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破·柳营曲》章鹤柚

32、受伤（中）

　　朱门陈旧，斑驳锈迹成花，错落有致，男孩扑在门上，拼命用手拍打着朱门，他声嘶力竭，颈间青筋暴起：“开门！求求你们开门！救救我娘！”

　　男孩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

　　庭院很大，奇石怪林、香花异草，木桥耸立、白石环绕，尽管此刻花草凋敝，却仍能透过其宏大的格局看出曾经盛况的影子。

　　过了很久，朱门才缓缓打开，响出一串被扰得不厌其烦的哑音。

　　男孩刚刚亮起的眸光紧接着黯淡下去，因为迎接他的不是高官厚爵，而是冰冷的重重铁壁。

　　“你要干什么！不准再敲！回去！”一杆长枪直抵男孩面门，持枪者赫然警告。

　　男孩黯淡下去的眸光一冷，似燃起一团幽森的蓝色火焰，身体里涌起一腔孤勇，竟迎着长枪而上！

　　训练有素的铜墙铁壁遽然拢来，将男孩牢牢困在这急剧缩小的密闭空间内，压迫感、窒息感扑面而来。

　　瘦小男孩像一只误闯入瓶中的小小苍蝇，在密不透风的环境里□□西撞，数十杆枪戟沉沉压下，这分明是用来镇压穷凶极恶之徒的战术，却用在了这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身上。

　　“你们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要找郎中救我娘！！”

　　如此压迫之下，饶是个奋勇的成年人也会忍不住心里打突，何况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院内传来急疾的脚步声，听来虚浮无力，显然中气不足，未几，廊檐下转出个孱弱女子的身影。

　　女子几步路走得跌跌撞撞，叫人提心吊胆。她重重跌撞在廊柱上就干脆抱住廊柱剧烈喘息。

　　女子发髻斜堕，浑身素无半妆，她那一袭水蓝色束腰窄裙，是市面上最衬身形苗条的衣型，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宽松。

　　然此刻根本没有她休息的时间，她喘了几下就匆匆离开廊柱继续朝前跑，可余下的体力支撑她走到台阶前已是奇迹，身子一软立刻就滚了下去，匍匐在地。

　　女子在地上艰难打了个滚，脑袋却倔强地高高昂起，挣扎着朝大门的方向伸长手臂：“孩子，孩子。”

　　她如叹息般的呼喊实在可怜，连喊几声都不曾有人注意到她，喉间忽一阵不适，她猛地咳起来，咳得心肝脾肺肾齐颤，男孩听到猛烈的咳声脸色突变，惊惧转回脸来，看到了他最怕见到的一幕。

　　这一幕激起他莫大的忧愤，如此境况之下竟让他生出足以以一人之力抵千军万马的力气来，他爆喝一声挥开众枪，以肉身之躯顶着沉沉压力站了起来。

　　“娘，娘！”男孩冲跑到女子身边，跌扑在地：“娘！”

　　女子苍白唇角的血迹让他伸出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女子看出他的无措，自己用力撑起身子，想要以此证明自己没事，好让他放心：“娘没事、孩子。”

　　女子看起来有话要说，男孩忙揽起女子上身靠在自己怀中，接住她伸来的手：“娘。”

　　自从朝廷查封了他家，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就连父亲的死讯他也是听那些人说的，母亲病入膏肓、院中人尽数散去...然而这些都没有让他掉一滴泪，反而像是一根无形的线将他吊在半空，让他不得喘息又不敢放松。

　　他明白，此刻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支柱，他没有时间哭，没有资格放弃，更没有资格软弱...

　　可是这一刻，当怀中揽着母亲瘦弱的身体时，那抑制了许久的诸多情绪——疑惑、委屈、愤怒、无助、恐惧......统统涌了上来，顷刻就将心门冲毁。

　　“娘...”男孩忍不住泣道。

　　“孩子，不要求他们，你要记住，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你爹和你祖公更没有做错什么，你是路家的后辈，身上流着英雄的血！你要牢记，北方才是故土！才是我朝所有民众的家！”

　　女子面唇皆无血色，目光却格外坚韧，像一柄从寒冰洞窟里射出来的箭，被冰封的铁尖上凝着殷红血迹，穿过四里八荒，破云穿雨，燃起一团烈火，在幅员辽阔的大汶朝土地上扬起灼人的风暴。

　　“你记住了吗！”女子带着红血丝的眼死死盯住男孩，似乎要把那话里的字字句句深深刻进男孩心里去。

　　男孩忍不住一震，迫于她的眼神，一时竟想要退缩。

　　“记、记住了，娘。”

　　女子这才泄了力，再一次猛烈地咳起来。

　　男孩跪直身子方便手上用力：“娘，我先扶您起来，咱们起来再说。”

　　女子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她整个人软成一根破布条，全靠男孩的力气支撑起身，男孩咬紧牙关，扶得很吃力。

　　女子气若游丝，目光些微涣散，不停地无力低喃：“你要记住，要记住...”

　　突然，女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张大口剧烈吸气，慢慢回转过身体，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张到最大像要裂开，嘶哑的嗓子里滚出一串不似人声的凄厉，不住嚎叫：“你要记住！记住！！！”

　　她面白眼红，大张的口中满是鲜血，恶魔般陡然朝男孩扑来！

　　路云和浑身剧烈一抖睁开双眼，白洞洞的天花板与女人惨白带血的面孔重合，那醒目的殷红缓缓淡去，路云和破水而出的人一般大口喘息，嗓子里又干又痛，每一下呼吸、每吞咽一下口水都痛得发颤，那火像是从腹腔里烧出来的，遍布全身，誓要将他烧干殆尽。

　　他床前的几人不约而同一个激灵。

　　风来信的味道扑上来将他环住：“路云和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感觉如何？”

　　声音忽大忽小，忽清晰忽朦胧的响在耳边，像是隔了一层罩子，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人间与地狱。路云和的耳朵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竭力识别。

　　见路云和眸光涣散，面如死灰，大有濒死之人回光返照之感，阿白顿时慌了神，正欲转头呼郎中前来，胳膊却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

　　阿白欣然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唤他的字：“莫闲，莫闲？还认得我吗？”

　　路云和的目光缓缓地移到阿白脸上，似有了些聚焦，苍白干裂的唇翕张，微弱的发出声音来：“阿、白。”

　　他的声音嘶哑不成音调，但她听得清清楚楚，瞬间落下泪来，抱他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太好了，太好了。”

　　这些喜悦并没有冲昏阿白的头脑，她立刻站起身给郎中腾开地方：“先生，麻烦您了。”

　　一张苍老的脸映入路云和的眼帘，清苦药味萦绕在他鼻间，路云和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捉起，几点柔软落在他腕处，可那感受不甚真实，似隔着一层薄膜。

　　阿白紧张地觑着老郎中的神色，见他展开眉心，跟着松了口气：“先生，如何？”

　　“伤势已无大碍，只是烧得厉害。”郎中从药箧里拿出个小白瓶子递给阿白：“温水兑入此药些许，给他擦拭全身，明日便可退热，而后注意饮食和休息，不可动气、不可有大的动作，伤口不可碰水。”

　　“有劳，娘，我送郎中出去。”

　　庄任氏微一颔首，阿白恭敬退出。

　　银屏、馨儿、香寒等一众丫头拢着庄任氏不远不近地站着，皆朝路云和望。

　　“夫人，您说他这是...傻了吗？要不要弄出去？这要是瘫了痴了，咱们还得养着他。”馨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