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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野心 ...


  •   八月里的旬阳城赫赫炎炎、水汽蒸腾,盖在人身上,就闷出一头一身黏腻的汗,整日不干。

      庄阿白却在烘热的灶房里从天未亮忙到了日头高照。

      这会儿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灶房成了一个巨型蒸笼,让阿白无处可逃。

      她正为暮间上戏做准备。

      天热,糕点不易保存,庄任氏又偏要求戏客们日日吃上新鲜糕点,于是阿白不得不每日辛勤劳作。

      二楼贵座要置上好的云糯紫米糕,口感松软,如云朵一般,一楼散座则用平平无奇的桂花糕。

      阿白并非厨娘,但在这里,庄任氏说的话就是圣旨。

      十一年前,六岁的阿白就是观察到了这一点,才能在众人之中选中庄任氏的大腿,抱住唯一的生路。

      遥想那时,阿白见北方山路上成群作队、盈箱累箧地走来一群人,女人们貌美身娇、男人们魁梧高大,可竟都低首垂眉,连个喘息声都没有,唯一响彻队伍的声音,出自走在最前方那个身量苗条、风情妩媚的女人。

      阿白不是个示弱扮可怜的性子,可是那一次,为了活下来,她拼了命地睁大双眼,让眼泪盈满眼眶,让双眼看起来湿漉漉、亮晶晶,我见犹怜。

      这双眼灵气十足,这丫头也机灵乖巧,庄任氏立马就起了爱才之心——她正寻找合适的旦角胚子。

      庄任氏带她回家,悉心教导,亲授技艺,仅用七年时间,就让阿白从籍籍无名到百戏花魁,成为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夺魁者。

      一时间桂香棚名声大振,比肩牡丹、莲花二棚。

      要么说庄任氏教得好呢,阿白夺了魁也守分如初、不矜不伐,依然是天不亮就起身做活,直至众人皆睡,她才结束劳作。

      阿白想得出了神,面前陶罐内热水沸腾,蒸汽顶得盖子当当作响,她下意识伸手去揭,指尖触及一瞬却如遭蜂蛰般骤然缩回,捏在耳垂上。

      她用另一只手抱住被烫红的手指,正吹着,门外有人过来,呛声道:“仔细着点儿时辰,若误了,有你颜色瞧。”

      阿白不必回头都能听出这甜的让人发腻的声音是馨儿的。

      她觉得她的声音过于娇柔做作,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尖细得简直令人发指,调门比她的高腔还穿人耳膜。

      阿白打了个寒噤,加快手上的动作。

      馨儿口中所说的时辰,是每日伺候庄任氏饮‘甘露陈皮桂花汤’的时辰。

      制作这汤,得早起采集桂花嫩叶上的露水,加以陈皮、白术、细辛等药材熬煮三个时辰,饮前再以瓶注入‘君山银雪’熬煮过,加入珍珠粉、蜜膏、桂花等物,击沸后以薄荷、盐等调味即可。

      庄任氏研究的此方,据说可驻颜养容,便命阿白每日昼寝起来奉上,一时都不得耽搁。

      阿白端着器具来到前院桂花树下,炉上搭瓶继续煮汤,茶香与周身桂花香相得益彰,阿白俯身跪坐于茶几前量选茶末,引木碾子一下下细细碾着。

      一束阳光斜垂而下,落在她额角上,细密的汗水泛起晶莹的光。

      过了很久,庄任氏才在贴身侍女馨儿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她好似柔弱无骨,一手搭额一手扶着馨儿的胳臂,几乎整个人挂在馨儿身上,似病还吟,可身上发上又挂满金银索细,钗裙环佩相互碰撞,玎玲作响,彩袖辉煌,宛若神女下凡,面色红润,实在不像个病中娇人。

      二人直走到树荫深处,馨儿才将伞撤去。

      早有人扫去树下石榻上散落的花叶,铺好了水竹方格十字纹玉簟,并四方白底红梅织锦靠垫,还有一樽梨木曲腿凭几。

      庄任氏凭几,单手支颐,双目微阖,似闭还睁,不过刚刚昼寝过,这会儿就又是懒洋洋的入眠状了。

      过了好一会儿,庄任氏才后知后觉似的,挥手示意阿白起来。

      馨儿冷声传令:“起来吧。”

      不是‘夫人叫小姐请起’,也不是‘小姐请免礼’,而是冷冰冰的‘起来吧’三个字,好似这礼是行给她的。

      阿白撇撇嘴,懒得与她计较,缓缓直起上身,强忍背脊的酸痛,继续默默备汤。

      庄任氏语气慵懒:“如何了?”

      “回母亲的话,就快好了。”

      “动作快些,莫要做什么事都慢人家一步,误了时辰,好处尽让别人占了去。”庄任氏话里有话。

      阿白颔首,知道母亲这是在责怪她。

      百戏艺会三年一次,上一次是去年,她遗憾败北,无缘花魁。

      年纪越大,执念越深。

      庄任氏是做梦也想赶超牡丹、莲花二棚,在这中瓦子里一家独大。

      可那二棚已是瓦子中的老人,甚至在御前供奉过,而桂香棚资历尚浅,上次夺魁已是使尽浑身解数,再要夺魁,恐需得神助。

      阿白心知自己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得顺从,上身如饱穗压枝,缓缓折服地下,道声‘母亲教训得是’。

      庄任氏见她如此乖顺,语气方柔了些:“你礼数周全,又得我技艺真传,自是最好的,那些个才疏德薄之辈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只因你一时松懈,才叫她们钻了空子,日后,可得要加紧才是。”

      “是,女儿自当尽心全力。”

      “希望你是真的尽心竭力,而非空话。”

      似有一把火从心底烧到喉咙再到头顶、四肢,阿白腹热肠慌,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又屏住了。

      “还有一事。”庄任氏道:“我如今为何又听得风语,说你已与人私终身了呢?”她微蹙住眉,看阿白的眼神略含不悦。

      阿白听闻却也是心中一慌:“女儿不知。”

      “婚姻之事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个儿定了,不成体统。”庄任氏接着说:“我可不想再听到,桂香棚旦角小庄氏不守妇道、伤风败俗等语,这些话半年前我已经听过了,那时付出多大的代价你心中知晓,可别再犯!”

      庄任氏声色俱厉、字字锥骨,宛若一把利刃破喉,阿白略略有些窒息,她将身伏地更低,道了声是。

      回想半年前,阿白暗中捏紧了拳头——她偶然路过,见一强买妾婢的土豪劣绅竟当街扯那妾婢的衣裳,口中污言秽语,看不下去,越众而出,与之发生争执。

      她伶牙俐齿,对方眼见说不过竟动了刀子,幸得一男子越众而出救了阿白,可他情急之下的一句‘娘子’,到底毁了她的清誉。

      自那以后,阿白日日受人诟病,流言乍起,如雨后春笋般生遍旬阳城内外。

      此事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免不了一番风波,何况阿白。

      世人不容,同仁不齿。

      为息事宁人,桂香棚不得不闭门谢客,损失惨重,可近日,这风怎得又刮了起来。

      阿白深吸一口气,按住胸口翻腾不休的怨气与怒气。

      她将汤盛入琉璃盏,一步一忐忑地走到庄任氏身前屈膝高举。

      馨儿知道阿白在庄任氏心中的地位,极有眼色地接过,转交庄任氏手中。

      阿白满手是汗,沾了些在盏上,恰被庄任氏摸到。

      她立马将盏放到一旁,指尖不动声色地在巾子上捻了捻,抬眼看向阿白,她浑身汗如水洗,白衫已浸为灰色,一头一脸大汗淋漓,发髻散乱,胡乱地贴在脸颊上,狼狈犹如一只落水狗。

      庄任氏蹙眉引团扇掩鼻,道:“你也辛苦了,歇着去吧。”直至阿白退入戏房看不见了才将团扇拿开,吩咐馨儿换盏。

      馨儿不假思索地将盏掷于地上,顷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紧着端来盥盆,待庄任氏洗过,她也偷着洗了洗,洗罢,重新盛一盏汤奉于庄任氏。

      可饮汤的时辰早已过去,庄任氏兴味索然,不耐道:“拿去喂狗吧。”

      馨儿了然一笑,仰起脸来一饮而尽,庄任氏有一瞬的惊诧,可之后仍是露出了笑颜,向馨儿招招手。

      馨儿蹲身,乖顺地将脑袋靠在她臂弯之中,庄任氏心情大好,一壁顺着馨儿的发顶一壁朗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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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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