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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心微动奈何人已远 ...

  •   不知不觉间,楚睿卿走到一处潭水边。
      往清澈的潭水中看去,灰色衣衫身影伟岸,素色衣衫身影瘦弱。
      潭影如镜。
      素色衣衫虽是男子装扮,却难掩清绝容颜。
      “这里就是爹和娘当初一起驻留的石潭吗?”
      “是啊。”楚睿卿心头微微郁结。

      “这里的水可真清。”

      天素看着水平如镜的潭面,问道:“爹爹不会是当初走了,就再也没回来吧?”
      楚睿卿道:“倒不是没回来。”
      风乍起,将两个清晰的影子吹散。
      风一吹,潭水中的人髭须退去,倏然成了少年模样。
      模糊的影子逐渐又幻化出遥远的回忆。
      楚睿卿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衫走向深山。
      留在潭边的蓝彤拿着犹有余温的外套沉思了一小会,坐下来烤衣服。蓝彤的衣服都是天蚕丝织成的,极易干。外套晾干之后內衫也就干了。
      楚睿卿的就不同了,楚睿卿的是粗麻衣,厚重不易干。蓝彤边烤边摩挲,仿佛透过这件衣裳就看见了楚睿卿以往所有的生活经历。

      衣服缝补过很多次,针脚还算细密。
      不知怎的,蓝彤很是奇怪为何自己如此相信楚睿卿。
      她自己想不通,难道仅仅是因为楚睿卿在集市上为自己解围就完全的相信了他吗?她又想,二人相识也才几个时辰罢了,以后天涯海角,谁会再遇见呢。

      这么一想,蓝彤突然感伤起来,看见箧中的四书五经,书页发黄,看得出被翻看过很多次,边角却无破损。
      蓝彤想得出神,便拿出来翻看,每一句莫不让她回想幼时窗下闲情的景致,莫不想起曾经庭前数花落的情景,莫不想起父亲吟诗作画时她在一旁模仿的情景,不禁想起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嘴中忍不住念起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眼泪不觉滑落。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蓝彤不知,她沉吟之际,楚睿卿已经打猎回来。见蓝彤神色稍微平静,他才提着一只山鸡一只野兔,还采了莲蓬和大片的竹叶。他本来打算走近了吓蓝彤一下,直到发现她在啜泣,手里还拿着书。大概是想起什么伤心往事,也不知是该进还是退。
      待她情绪平静了些,楚睿卿走到蓝彤身边,一时无言,只见书上大片泪渍。
      楚睿卿却情不自禁的念到“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蓝彤又一怔,泪眼朦胧让人看了忍不住爱怜。
      楚睿卿便问道:“姑娘颇通四书五经,又通诗书,想必家学渊源不浅。可惜战火纷起,国破家亡,多少红颜流落,多少妻离子散?”

      楚睿卿慷慨之论,自己也不免触动回想,便悻悻了。本想劝蓝彤,自己却失落了。
      蓝彤听闻楚睿卿愤懑之词,想起楚睿卿说的流离,便拭干眼泪笑道:“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你就这么大的收获?真厉害!”
      楚睿卿见蓝彤转而安慰自己,只嗔说:“没有你坏我事,当然就快些。”
      蓝彤反驳:“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楚睿卿见她已无方才的悲色,回道:“这分明是两个活物,哪里就是死耗子啊,下次弄只死耗子你吃,看你吃不吃的下。”
      蓝彤嘴一撅:“还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啊?”
      这一语仿佛都戳中两人的痛处,楚睿卿立刻圆场:“如果你怕错过的话我就这次去逮只死耗子你吃。”
      两人强笑起来,楚睿卿又跑到潭下去处理这两个活物,怕蓝彤看见这画面不忍。
      蓝彤不是没杀过生,冬天里她们就靠抓狐狸做狐裘才能熬过冬天的。只是楚睿卿并不知道这么多,以为她真不食人间烟火呢。

      蓝彤知道楚睿卿怕自己见血腥画面,心底一丝暖意。
      楚睿卿用捣碎的胡椒粉辣椒粉裹在野鸡肚子里,放了几节莲藕和些莲子板栗。然后用竹叶慢慢把鸡和野兔裹起来,最后又在外面裹上一层泥。对蓝彤说:“这两个煨在火里烤,鱼在外面烤就可以了。”
      准备好了楚睿卿认真的开始做起来,不一会儿鱼香就飘散开来,还没吃午餐的二人先尝为快。楚睿卿把最先烤好的鱼递给蓝彤,蓝彤吃一口下去,赞叹不绝。道:“山下的人一直以为我是神仙,我现在觉得,他们在山下有这样的美味吃,那才是真的神仙呢。”

      楚睿卿打趣道:“山下的人也没有这个吃呢,虽然都是鱼,可我的鱼就此一家,别无分店。”
      蓝彤边吃边笑楚睿卿自夸太甚。一时笑乐,大快朵颐。
      蓝彤吃了整整一条香喷喷的大烤鱼,的确,她十多年没有接触这样的美味了,这样的美味给大姐做二十岁礼物,想必是极好。

      蓝彤吃着高兴之际,突然听见楚睿卿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又不由得笑起来,便将手中的鱼递过去,楚睿卿推辞说手里的快熟了,其实是担心逾矩罢了。
      二人自在之时,日头已渐渐西垂。
      楚睿卿的衣服已大干。

      秋日的暖阳在这深山密林中射下来,倒是斑驳别致,饶有意趣。真想时光再慢一些啊。
      煨在火堆中的野鸡和野兔已飘散开浓烈的香味。
      也许二人已经意识到,等那些食物好了之后,分别的时候就到来了。是啊,蓝彤为了报解围之恩,救助了楚睿卿。楚睿卿为了报救命之恩,也圆了蓝彤下山之愿,二人就再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畅谈了。
      从此天涯,从此海角,从此永无相逢之由。

      明明一二十年都这样过来,眼下心头为何如此苦涩呢?
      楚睿卿默默烤着鱼,又将烤完的鱼用树叶包好。
      眼看着剩下的鱼也都烤完了,火堆中的野味也差不多了。
      蓝彤用吃完鱼的竹签在地上扫来扫去,地上堆积的树叶已被她扫出一片干净的空地来,上画了两个人,一个蹲着烤鱼,一个坐着看烤鱼。
      甚觉无趣。

      楚睿卿见蓝彤如此,假装不在意问道:“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以后兴许再无见面之机。不过今天被你欺负了,我可记得牢呢!”
      “这点小事你也记,真是小肚鸡肠。我欺负你,分明是你欺负我,”蓝彤强颜欢笑,“在集市上就浪费了那么点草药,你还让我赔呢!”
      楚睿卿哈哈大笑:“我在街上就看出来你是女扮男装了,见你如此困窘不知辩解,才好奇想找机会拆穿你的。后来见你也不坏,才调开想问问是何情况呢。”

      蓝彤道:“你是如何知道我是女扮男装的,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楚睿卿淡笑:“就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我更清秀的男子,初时诧异,后细细看了身骨,毕竟我是个大夫,所以就知道。”
      这一句也把蓝彤逗笑了,两人不觉又都笑了起来。
      食物已准备就绪,楚睿卿甚是心细,把火堆中的野味掏出来,并未去除泥土。又用硕大的树叶把食物包好,蓝彤闻着就直流口水。想着马上就可以吃了,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其实,楚睿卿自从从云贵地区出来,一直风餐露宿,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食物了,虽然路上偶尔打些野味,也就随便弄熟了事,今天却特地放上香料细致的煨烤,这也都为了满足蓝彤的愿望吧。只是这些,蓝彤并不知道。
      楚睿卿将包好的食物都用草绳捆好,便于蓝彤携带。
      临别就来了。

      二人都有些不舍,却也无用。
      楚睿卿有些局促,掏出几颗莲子递向蓝彤,蓝彤怯怯的接住,数了数,有七颗。
      楚睿卿说:“这是刚才在那个藕塘里采的,这几颗送给你吧。”
      蓝彤虽不谙世间风云,这些她怎会不知,《西洲曲》里的句子在她心间熟烂了,如今才真切的感受。
      蓝彤手有些微微颤抖,倒谈不上感伤,只是寸中五味杂陈,眉间心上难以释怀。心底郁结,压抑。
      这种委屈难言的伤感,从六岁离乱躲进深山以后,十年不曾有过了。
      秋风起,落叶散。

      你看啊,那漫山遍野的落叶,哪怕在一棵树上生长,到最后还不是各自零落。
      蓝彤笑了笑,道声:“多谢了。”潇洒走向深山。
      她明明轻功很好,连人都可以救起,手里提的食物根本不影响。她还是要一步一步走开。
      楚睿卿走向山脚。三步一停五步一顿,依旧忍住不回头。

      山风吹来,吹动蓝彤衣角,也吹动楚睿卿的衣衽。
      明明相逢如此短暂,为何有千种不舍?
      这种情愫,不该是他们该有的啊。
      饶是有千万种不舍,他们却没有挽留彼此的理由。

      经历过离乱,人世间生死都可以看淡的,不是吗?儿女情长又算得什么呢?
      二人心里都太清楚,彼此不过都是对方人生的一个过客而已,相遇只是偶然,离别是必然。
      相逢的这一刹,也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刹那而已。
      二人更明白,一天又能有什么呢,过了今天就什么也没有,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相遇。
      山风吹动树枝摇曳,枯叶絮絮飘落,几只鸟飞向远处。
      两团身影渐行渐远。

      突然,蓝彤回头喊了一声,楚睿卿立刻转身。
      二人遥遥相望,又一阵沉默。
      蓝彤大声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蓝彤,你叫什么名字?”
      谁知楚睿卿的回答却是:“你我萍水相逢,此生也许再无见面之机,在下贱名就不必相告了,日后若是有缘,必定会知道的!”
      楚睿卿转过身,但并没有迈开脚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回答,他其实是想告诉蓝彤的,他已经把楚睿卿这三个字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好像,希望她回来,倔强的问他,他不说就不让他走。
      得到这样的回答,蓝彤脸上露出一丝丝失落。
      既然这样,蓝彤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楚睿卿正欲转身说什么,只见蓝彤轻身跃起,飞向远处。楚睿卿此刻真正的怅然若失,像被闪电击中了灵魂,满是怔忡,满是后悔。
      蓝彤在空中回望楚睿卿,楚睿卿踟蹰不前,又对天空大喊道:“我叫楚睿卿……”
      蓝彤在逆风中根本听不见,耳边只有呼呼风声,强忍着眼泪,飞向了远处。

      摇曳的衣裾映长空,最后只留下暮秋天空的几缕白云。没有一丝痕迹,天空平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爹,这就是你的不厚道了。”天素听到这里,埋怨道,“娘亲没有得到你的回答,她该多伤心啊。”
      “我原以为,以她的性子,她会回来拦着我,不问出我的名字来,不让我走呢。”楚睿卿道。
      “后来呢。”
      “后来啊……我以为当初遇见的就是巫山神女……

      楚睿卿觉得这一切如同梦幻般,他甚至相信,今天自己所遇见的,便是雨霖岭神女。
      恍恍惚惚中,楚睿卿又有些怀疑今天的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太阳还没落下山,楚睿卿还想趁着尚早采点草药明天拿去卖以换点盘缠,他现在衣衫褴褛身无分文,晚餐还得在山里找吃的。反正也没地方住,楚睿卿一点也没有赶时间的意思。

      蓝彤回到山间小屋,双手提了三个荷叶包,见两个姐姐采了许多花草回来,这深秋之际,最多的也就是芙蓉了,还有荷花,玫瑰,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
      蓝彤很兴奋的向姐姐们展示自己手中神秘的包裹,“猜猜我弄了什么回来?”
      “你这妮子跑出去一大天,都玩化心了吧。”
      “哪有。”

      三人凑在一起,打开叶包,香气四溢开来,玄玉的清夜忍不住激动。
      “你去哪里弄了这么些食物,可不像出自你的手呀,要说清夜我倒是相信她能做得出这样的美味呢。”玄玉好奇问道。
      蓝彤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眼睛珠子在眼眶里绕了一圈,机灵道:“我自己去找的呀,正是因为我不及清夜姐姐,所以对于我来说弄来这些美食才难得嘛,祝大姐二十岁生辰快乐。”

      “把我前年酿的桂花酒拿来,便再好不过了。”清夜说着转身去竹架上取了一个瓮来,又拿来三只竹杯和三副碗筷,在石桌上稍稍铺就,再来些果脯蜜饯,又兼着早上去采摘的水果,竟成了像模像样的一顿生日宴了。
      三人享用这久违的美餐,时间仿佛回到十多年以前战火未起的日子。

      蓝彤心情久久还未平静,有些生气楚睿卿不告诉她名字,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忧愁,心里就是堵得慌。
      敏锐的大姐二姐自然发现了蓝彤有点不对劲。便凑上来问:“小妹,你今天怎么了,回来披散着头发不说,还这么忧愁,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见你像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出去遇见了什么人啊?惹我小妹生气了?”

      蓝彤脸突然一红,两位姐姐就大概知道蓝彤出去确实遇见什么人。蓝彤心不在焉地吃着野味,也不想多说。
      大姐可不消停了,追问道:“出去遇见美男子了?怎么一下子就把我家彤妹妹的魂勾走了,我家彤妹妹就是个绝代美人,谁家的男子这么大魅力?”
      “哪里有什么美男子,姐姐惯会取笑我。”蓝彤脸越发的红,觉得脸上滚烫,赶紧抹了两下。
      玄玉和蓝彤使了个颜色,联手追问。

      蓝彤不知如何抵挡,又不会撒谎,只好如实说了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大姐二姐都笑得停不下来。
      “可惜了,我家彤妹妹情窦初开,连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还痴情起来。”玄玉笑道。
      清夜叹了口气:“算了,大姐,这种萍水相逢,一生也许就这一次见面的机会,知道了名字又如何,反陷彤妹妹无端的苦恼罢了。”

      蓝彤看见大姐打趣自己,也驳道:“大姐还说我,你以后遇见了什么美男子我可不会轻易放过的。”
      玄玉用丝巾擦了一下嘴巴,将清夜头发上的一个羽毛弄下来,道:“我一不下山,二不贪玩,怎么会遇见什么人呢,你可是没这个打趣的机会了。”

      “姐,我们久居深山,外面的世界都已经风云变幻,难道我们就这样只做雨霖岭神女,以等终老?人生短暂,彤儿能遇见倾心之人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以后渺无相见之机,恐怕也是徒增感伤。”
      清夜向玄玉使了个眼色,开解蓝彤道:“咱们以后多下山,见见外面的世俗人情,毕竟咱们终究不是真的神仙呀。”
      “嗯嗯,说不定还能遇见那个人呢。”

      蓝彤听出来她们依旧打趣自己,一时无语,心底越发惆怅。
      清夜拍着蓝彤的背,安慰道:“不是还有我们么,若是留不住的,便是无缘,又何必强求呢。”
      玄玉更多的是犹豫,毕竟蓝彤近十年未曾与外界接触,虽偶尔下山,终究不曾遇见什么大事。平日里不过冷眼旁观,匆匆路过而已。不想今日却遇见如此之事,玄玉一时心中也拿不定主意,还是劝解蓝彤道:“彤儿,算了吧,人生诸多相逢,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若是有缘,自会再遇见的。”

      郁郁寡欢,愁眉不展,蓝彤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趁着晚霞还未消散,蓝彤梳好发髻回归女儿装,向两个姐姐道:“我出去散散心。”
      蓝彤拿着笛子飞向落霞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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