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落成树》冬季桂圆

14、第十四章

　　齐珊珊走后，负责这个病房的护士整理房间时发现她遗落了一条价值不菲的项链，于是找到她的联系方式打过去。
　　齐珊珊正想说自己抽时间过去，心思一转，对护士说：麻烦您先交给宁医生保管吧，我朋友有时间会过去找宁医生拿的。
　　挂断电话，齐珊珊扭头给连青数打过去。
　　“数数，我项链落在医院了，哎我这腿，实在不想奔波了，要不你帮我去拿一下吧，我跟宁医生说好了，你直接去办公室找他就行。”
　　连青数：“……”
　　“珊珊，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说什么呐，这当然是个意外。”
　　“那你叫个同城不好吗？”
　　齐珊珊沉吟片刻：“数数，你真的不想见宁医生吗？”
　　“行吧，我拿了给你送过去？”
　　“嗐，不着急给我送来。这大好的夜晚，你正好可以和宁医生一起共进晚餐啊。”
　　连青数看着手机，一阵无语。
　　齐珊珊又发了条微信语音过来：“对了，宁安医院附近那家甜品店，我定了他们家的巧克力新款也忘了拿，你帮我拿一下，其中一份是送给你的。”她又补充道：“你和宁医生一起吃吧，当我提前随礼了。”
　　连青数无力：“滚。”

　　连青数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她摸不准宁淮会不会下班，于是一溜小跑上楼，发现他办公室的门还开着，松了口气。给宁淮发了微信告诉他自己到了，宁淮说让她在办公室里等一下。
　　于是她把巧克力顺手放到宁淮办公桌上，自己坐在旁边等他。
　　突然，一个脸熟的医生也不打招呼推门就进来，吓了她一跳。
　　抬眼一看，竟然是梁宛。
　　她愣了下：“梁医生？”
　　梁宛也愣了下，视线转到桌子上那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上，居然不可置信地看回连青数：“你是和宁淮相亲的姑娘？”
　　“啊？”
　　什么跟什么？
　　连青数头顶叠加着一串省略号和问号。
　　“你不是上次报警的那个姑娘吗？”
　　“是啊，但是？”
　　这跟相亲有什么关系？
　　宁淮及时出现在了门口：“梁宛？”
　　梁宛重复了刚刚的问题：“她就是你说的阿姨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
　　宁淮视线迅速扫过连青数和桌子上的巧克力，立刻猜出来梁宛是误会了。
　　宁淮叹气：“不是她。”
　　“宁淮，你是不是编了个人出来骗我？”
　　宁淮手撑着桌面，无奈：“梁宛，不要闹了。”
　　连青数在角落里颤颤巍巍道：“要不，我先出去，你们聊？”
　　梁宛也意识到这个场合不合适讨论这些事，率先道：“算了，回头再说。”
　　她从口袋里拿出来两张票拍到桌上：“但是今天晚上的话剧，《不可测的生命》，两张票都放这了，你爱跟谁去跟谁去吧。要是实在不想去就扔了吧。”
　　衣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扔下票就走了。
　　甚至还礼貌地给他关上了门。
　　连青数叹为观止，对梁宛的印象又立体了一些。
　　她看向宁淮，脑子不知道抽了什么筋，下意识问出来：“相亲对象？”
　　显然这是她最想知道的，但是不适合她来问的问题。
　　连青数回神之后甚至想抽自己。
　　她拽了拽裙子掩饰尴尬。
　　“啊，确实是随口说的。”宁淮随意答道：“想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推脱，结果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而且又险些把你牵连进去。”
　　连青数开玩笑：“我都熟能生巧了。”
　　宁淮挑眉：“你这是在阴阳怪气吗？”
　　“如果你觉得是就是吧。”
　　宁淮：“……”
　　连青数：“我上一句话真的没有阴阳的意思！”
　　宁淮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齐珊珊的项链。”
　　“谢谢，麻烦你了。”
　　本来话到这边她就该告辞了，但是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了桌子上的那两张话剧票，嘴比脑子快：“那个，你晚上有时间吗？”
　　“什么？”宁淮疑惑。
　　连青数对着话剧票抬抬下巴，笑眯眯地说：“梁医生说得对啊，不看就浪费了，如果你晚上没有别的安排，介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去看啊？”
　　说完，她心如雷动，紧张到不行。
　　万一宁淮拒绝怎么办，自己会不会很下不来台。
　　刚才为什么嘴这么快啊，自己到底在干吗。
　　宁淮好像想了一下，随后问：“你有兴趣？”
　　连青数没说话，就歪头看着他。
　　宁淮于是说：“好啊，那现在过去吧，时间正好，我开车。”
　　连青数惊讶。
　　她没想到宁淮居然就这样顺势答应了。
　　她还以为宁淮会拒绝她。
　　一点难以名状的欣喜自心底缓缓流出，脑海里似乎瞬间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叫喊。
　　她很快把这种过于激烈的情绪收敛，在宁淮收拾东西的时候偷偷整理调整情绪，伪装成自然而不以为意的模样，然后跟着宁淮一起走出宁安医院。

　　剧场。
　　观众席。
　　“以前经常来吗？”宁淮看连青数熟门熟路地找剧场厅、找座位的模样，问道。
　　“嗯，如果有看到感兴趣的剧目会和朋友一起来看看。”
　　宁淮和连青数找到位置坐下，宁淮坐在她的右手边。
　　连青数把背包放到座椅左手边，抽出巧克力递到宁淮面前，一边示意他挑选巧克力，一边说：“前两周看到这个剧的海报了，但是没有合适的座位了，没想到今天让我蹭到了梁医生的票，谢谢你和梁医生了。”
　　宁淮看了眼克力，迟疑。
　　“放心拿，不是奇奇怪怪的口味。”
　　宁淮随便挑了一颗，翻看入场时工作人员给的宣传手册，随口问道：“这个剧哪里吸引到你？”
　　连青数想了想说：“对于死亡和失去的见解吧。”
　　剧目很快开场，两人安静地看完整部话剧。
　　直至终场谢幕。
　　《不可测的生命》讲的是主人公意外去世后，给身边人带来的影响。一开始，所有人都不能接受主人公去世的这个事实，大家或是逃避或是愤怒或是悲伤。在生活中遇到的每件小事里，他们都能发现这个人的影子，仿佛他虽然去世了，却依然在处处帮助和陪伴着他们。最后，大家终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人去世的事实，也都各自迎来了更好的自己和生活。
　　毕竟人总要向前看。

　　回程路上。
　　宁淮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撑着一侧额头。
　　他沉默地开着车，情绪敛入夜色深处。
　　路灯光影依次从他脸庞上映射闪过，俗气一点讲，像是流光溢彩的瑰宝。
　　很帅的姿势，更帅的脸。
　　夜风见到都忍不住柔和拂过。
　　如果今夜画景停于此刻该是非常美好的，连青数想。
　　就是不大安全。
　　她频频看他，忍了许久才控制住自己提醒他扶好方向盘。
　　宁淮余光看到她欲言又止，于是说：“连律师，你想说什么？”
　　“梁医生开始对你表达热情，是你从绵市回来吧。”
　　宁淮是个很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连青数手里把玩着票根，说：“梁医生确实挺关心你的。”
　　知道他的导师遇到了变故，猜到他最近心事重重是因为他导师伤了手，再也不能做手术。梁宛用了略显笨拙的方式缠着他，或许是想陪在他旁边，让他不会自己一个人陷入郁愁，也因此买了话剧票来开导他。
　　用这个话剧里委婉、相似的故事。
　　宁淮很容易想明白了始终，无奈地说：“我会感谢她的。”他说着转头：“倒是你，连律师，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过，你是怎么我导师的事情的？”
　　“呃……”
　　不小心暴露了自己。
　　连青数斟酌着将自己前两天对他和他家公司的整个检索了下的事情，简单说了说，而后解释：“我没有要打探你隐私的意思，就是正好，你是珊珊的主治医生，我就顺手查了一下，然后又随便联想猜测了一下……”她自己说着都感觉自己的行为像个变态，尴尬得要命。
　　宁淮听了这些，更多的是惊讶。他没想到连青数可以根据网上查到的这些信息推测出这么多事情，而且几乎都猜对了。
　　于是他道：“不愧是个律师啊，我这点事情在你那里简直无处遁形。”
　　“呃，都是公开途径可以查询到的信息，我真没有挖掘你隐私的意思。”连青数局促摆手。
　　宁淮不由得笑出了声：“我知道，我只是发现，你真的很厉害。”
　　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许多。
　　连青数以为他在调侃她私探他的信息，尴尬地把头扭向窗外，选择沉默逃避。
　　窗外车水马龙，闷热的夏夜里，到处都是相伴而行的人。
　　热闹非凡。
　　车内空调只有20度，丝丝凉意顺着皮肤往上蹿。
　　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冷吗？”宁淮问，顺手将空调温度调高。
　　“谢谢。”
　　车内寂静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连青数问出来：“宁医生，你为什么不回三院？”
　　车子停在了她家楼下。
　　宁淮的短暂沉默让连青数感到自己是在反复戳他痛处，以为宁淮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不想对她的问题予以答复的态度。
　　但她正准备开车门时，宁淮却突然开口：“上次你好像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好奇这个？”
　　他是指在花园那次。
　　宁淮打开他那侧的车窗，热风一下子涌进来。
　　连青数意识到他是想说点什么，于是道：“你介意我猜一下吗？”
　　“什么？”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三院？”
　　宁淮笑了，说：“好啊。”
　　连青数其实不会揣度人心，她也不过顺着之前查到资料瞎猜：“因为你的导师无辜受了重伤，你对三院失望了？或者对公立医院失望了？”
　　她顺便解释了她为什么好奇:“在宁安的时候，我和珊珊感觉到你是热爱医生这一职业的，你对每个病人都很细致很耐心。三院看起来是你更喜欢的地方。所以我才好奇。”
　　说完，她觉得有些不妥，补了句：“这样的猜测会不会显得我有些自以为是？你别介意。”
　　宁淮低头笑了声。
　　他叹道：“不会，我的确是喜欢做医生。但并不是因为对三院失望而不回去，我是因为对自己失望。”
　　宁淮手肘倚在车窗边沿，任由湿热的晚风拂过半侧身体。窗外的街道黢黑，街口唯一的灯看起来电压不稳，忽明忽暗。
　　他的声音融进晚风里，带着潮闷的湿气。
　　“那天，我看着那个男人举刀冲进办公室，冲向孟老师，那个瞬间我明明想跑过去拦住他，但脚却像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然后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刀刃落在了孟老师的身上。因为那一瞬间我害怕了，我在想如果我冲过去，会不会受伤。”他举起自己的右手，失神而仔细地端详，像回到了那天一般：“我是一个骨科医生，手对我来说就是生命。我不能受伤。于是我就像个懦夫一样，看着那把刀砍在了孟老师的身上。”
　　宁淮自嘲地笑笑。
　　“后来每次经过那个走廊，那间办公室，同样的场景都在提醒我，宁淮，你是个懦夫，一个自私自利的懦夫。”
　　连青数听他说完，抿了抿唇，心情因为这个故事而沉重：“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她感慨道：“那段视频我看到过，明明你是最先跑过去的人，是制服歹徒的人，也是最后救了孟医生的人。”
　　宁淮说：“因为那个时候歹徒的整个后背都暴露在外，远没有一开始危险。”
　　连青数思考片刻：“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但是宁医生，我觉得你想的优点多。”
　　宁淮偏头看她。
　　“你手无寸铁，而对方来势汹汹，是人都会害怕，你又不是人民警察，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没有徒手抢刀的技能。”
　　连青数说这话时很严肃：“你只是没有在那个瞬间做出超出正常人的勇气和素质，而责怪自己在生命健康面前不够无私？不够果断？宁医生，你对自己太严苛了。”
　　“虽然孟老师是你十分尊敬的导师，但你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会害怕凶器，害怕受伤的普通人。”
　　“如果不是你的制止，孟老师可能已经没命了，是你救了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宁淮低头听着，许久后叹了一声：“原来律师安慰人是这样的风格。”
　　“啊？”连青数一下尴尬：“我不是想讲道理，我是想安慰你的。”
　　“不要道歉，我的意思是，你说得很对。你的这套说辞有安慰到我。”
　　他笑了笑：“今晚谢谢你陪我聊天。明天你要入职新公司了吧，祝你周一工作顺利。”
　　连青数道了声谢，正准备打开车门时，突然想到什么，问：“你跟孟老师聊过这些吗？”
　　宁淮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顿了顿才回道：“没有。”
　　连青数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他真正的症结。
　　他或许，是不敢面对孟老师。
　　于是道：“也许，你应该跟孟老师聊一聊你的想法。”
　　宁淮一愣，他突然意识到，连青数说得对，他应该去跟孟老师聊一聊。
　　这才是他最应该面对的。
　　看他的表情，连青数感觉到他认可了她的建议，于是松了一口气。从背包里把巧克力拿出来，放到座椅上：“这盒巧克力留给你吧，就当是感谢你今天让我蹭了话剧。”
　　宁淮低头看了眼巧克力，似乎迟疑着想了点什么，随后浅浅笑了笑：“我该感谢你才是，因为宁安的缘故，你和齐珊珊遇到了不少麻烦，这次你们也帮了我们不少忙。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我。”
　　连青数听着一愣。
　　前一秒还雀跃放松的心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她捏着口袋里的票根，指尖僵硬。
　　这熟悉又客套的告别。
　　就像面试官笑着告别求职者：“有问题随时联系。”
　　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不会有下一次联系。
　　原来在庭院的短暂谈心也好，今晚求有所应的话剧邀请也罢，都是宁淮基于礼貌对她这个被一不小心牵涉进医院诸多事宜的人的善意而已，先前所有都是她自己多想了。
　　车里空调一直循环着向车内输送清透的冷气，连青数忍不住伸手去探空调风口。风拂过指腹，冷意一路穿透到脑子。
　　这一晚上蠢蠢欲动的喜悦和躁动戛然而止，她突然清醒了。
　　然后忍不住觉得自己好笑。
　　感觉像可以写进笑话集锦的轶事，因为对方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而自作多情。
　　想着想着，她竟真的笑了出来。
　　宁淮反而不解：“怎么？”
　　“没有，没有。”连青数这一笑有点停不住，她赶紧摆摆手：“我是想说，其实我和珊珊更应该感谢你，尤其后来我们也蹭了你们不少好吃的。但感谢来感谢去，又没完了，有点搞笑。”
　　宁淮听着也笑了起来：“那欢迎你们有时间来宁安医院蹭午饭吧，免费。”
　　“好啊。”连青数应道，此刻她的脑子像卡住轴承一般转不动了，身体机械般地开门下车，车外热浪扑面而来，差点给她掀一个趔趄。
　　她在热浪里站了两秒，终于对宁淮说：“那再见了，宁医生。”
　　“再见。”宁淮礼貌点头。
　　直到走进小区里，连青数才转身偷偷看着宁淮的车驶向远方。
　　罗翔老师曾问。
　　“你去过南极洲吗？”
　　“南极洲真的存在吗？”
　　“你没有去过，怎么知道它是存在的呢？”
　　南极洲太远了，她这辈子大概都没有机会去了，也不知道南极洲是不是真的存在。
　　然而她觉得，宁淮这辆车驶向的地方，就是南极洲那样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