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7、小产

　　安凤敏也起了，她穿件洗旧了的衬衣，外面套着马甲，直筒长裤下还穿着皮鞋——家里有客人时，她从不穿拖鞋。

　　“妈，我送她去，你再睡会儿。”花桥轻声说道。

　　安凤敏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进花桥手里：“打车去，别骑车，去了给小黎在市场买包子吃。”
　　“不要，阿姨，不要钱，我有！”黎逢春瞧见，连连摆手。
　　安凤敏看她一眼：“你的钱挣得辛苦，孩子，拿着，听话。”

　　花桥无视身后黎逢春的摆手，还是接过了安凤敏手里的钱。

　　“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信息。”安凤敏又嘱咐道。
　　“嗯。”花桥点点头，拉着黎逢春出了门，临走不忘带上她送黎逢春的书。

　　像这样凌晨半夜在外面晃的事，她就连大学时都没敢做过，如今却轻而易举地找到理由实现了。
　　花桥吸了一口略微有点冷的空气，兴高采烈地挽起了黎逢春的胳膊。

　　“真好玩。”花桥感叹道。
　　“天天早上这个点起来就不好玩了。”黎逢春笑笑：“要去拉肉，还要去市场摆摊，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春秋猪肉还容易坏……要对付的事情太多了。”

　　花桥看着她的侧脸，一时语塞。
　　是啊，她从前只看到泼辣能干的黎逢春，看到女侠一样的黎逢春，却不知道黎逢春是因着这些事才被迫变成这样的，如果可以……谁又不愿意当个大小姐，一觉睡到大天亮，每天过吃喝玩乐的日子呢？

　　安凤敏不让她职业歧视，她就真的在心中认为所有职业都是一样的，甚至抹去了有些职业就是辛苦、有些职业就是轻松的差异。

　　见花桥不说话，黎逢春又道：“我还想跟你换呢，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家长学生都尊敬我。”
　　花桥笑着叹了口气：“唉，也有吃力的时候，这些进了青春期的小孩，个个都不好对付。”

　　“都不容易。”黎逢春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你先上。”
　　待二人坐定，黎逢春跟司机师傅报了终点，才又道：“也是，遇上我弟那种学生，想不累都难。”

　　花桥想到黎逢春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还是又将话题岔到了卖猪肉上。

　　“还是从前好，我自己杀了猪就可以推着车去卖。”黎逢春说道。

　　“你会杀猪？”花桥瞪大了双眼。

　　“会，高中毕业我就跟着我大伯学杀猪了。”黎逢春轻描淡写地说道。
　　仿佛杀猪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而是一个人生来就会的技能一样。

　　“杀猪可得有劲才行，几个人抓了猪，捆在凳子上，一刀从脖子捅进心口放血。”黎逢春并拢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仿佛面前就有一口拴起来的猪，她的手就是那把屠刀。
　　花桥的嘴也跟着张大了。

　　她见过活猪，那么大那么胖，走两步身上的肉都在一波一波地抖……
　　而黎逢春她……她居然可以杀死这么大一口猪？

　　再看黎逢春，她眼里就带上了几分崇拜：“我想试试你手劲！”
　　黎逢春轻笑一声，随后伸出一条胳膊，紧紧捏住拳头，然后慢慢将胳膊弯曲成一个锐角，憋着一口气对花桥道：“你摸！”
　　她的胳膊比普通女孩粗一圈，绷紧肌肉的时候硬邦邦的，当真是能当女侠的体格。

　　花桥轻轻捏了捏她大臂，狠狠点了好几下头：“好结实的肌肉！”
　　黎逢春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得意道：“看不出来吧，我其实身上很有力的，不然一刀捅不死猪就坏菜了……不过现在我金盆洗手了，自家杀的只能自己吃不能卖，卖给你们的都是屠宰场检疫合格的。”

　　花桥不知道卖猪肉还有这么多规矩，听得津津有味。

　　“你就是有点瘦，要多锻炼，多吃点，遇上那种偷自行车的人才不犯怵。”黎逢春看了一眼花桥露在外面的手腕，说道。
　　那截手腕细细的，外侧骨节微微凸起，戴着块半旧的女士手表，表带和表盘都是银色的，偶尔反一点光，不是那种扎眼的明亮，而是雾蒙蒙的银光。

　　当老师的手大概都这样吧，能讲课写板书就行。练一身牛劲有什么用？人家又不杀猪，偷自行车的事也还有警察呢！
　　黎逢春在心里觉得自己管得宽，又找补了一句：“不过现在洋气的衣服都是瘦人穿了好看，你这样就适合穿漂亮衣服。”

　　谁不爱漂亮衣服呢？
　　花桥也很爱，只是安凤敏肯定不会让她买太多，而且服装样式、图案都要规矩，绝不能有一点点越轨的元素。

　　“那我们下次一起去买衣服吧？”花桥脱口而出。

　　跟黎逢春在一起似乎就会沾染上一点她的自由，让自己的生活不那么狭窄了。

　　“行，我卖完猪肉随时可以。”黎逢春答应得很爽快。

　　出租车开到终点，黎逢春把要陪她下车的花桥按了回去，给司机师傅掏了双份的钱：“麻烦师傅把我朋友再拉回四中吧，路上她要是睡着了就叫她一声。”
　　“不是，我——”花桥着急着要拦下黎逢春，但钱已经被她丢进了车里，人却远去了。
　　“路上小心啊，到家给我发消息，车牌号我已经记住了！”黎逢春人跑走了，话却远远顺着风飘过来。

　　师傅一早上就拉两个大单，心情很好，哈哈笑着折返：“你们朋友之间感情真好啊。”
　　花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呢，你看她多照顾我。”

　　“妈。”花桥进门，将五十的纸币放在茶几上：“小黎没让我掏钱，来回的钱都被她给了。”
　　安凤敏坐在沙发上等她，衣服都没换。看着桌上的五十元纸币，感慨：“这就是人穷心不穷，小黎是有志气的孩子。”

　　花桥缩回房间补觉，上床后给黎逢春发消息：
　　【我已经安全到家了，现在补个觉，你白天要是觉得无聊就给我发消息哦。】

　　黎逢春短时间内没回她，花桥也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被她睡到了中午十一点。
　　花桥揉了几次眼睛才确认自己没看错时间——真的是十一点！

　　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睡到中午还是十四岁那年发高烧到四十度，安凤敏法外开恩，允许她睡到中午再起床输液的。

　　糟了糟了糟了……

　　花桥一边在心中碎碎念，一边飞速起床穿衣。
　　她将卧室简单收拾一下，又推开窗通风，然后鬼鬼祟祟走了出去。
　　客厅一切如常，安凤敏的陶瓷茶杯还搁在茶几上，盖子盖着，花桥蹑手蹑脚走上前掀开看了一眼——里面是空的。
　　说明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在家了。

　　花桥微微松了口气。

　　胡乱洗漱了两下，她又来到了厨房。
　　水槽里泡着一个没洗的碗，锅里还有些冷掉的稀饭，电饭锅里热了个包子，被盖子上的蒸汽水反复折磨，表皮已经泡肿了。

　　她当机立断，稀里哗啦吃光了包子和锅里的冷稀饭，飞速将碗筷锅子收拾齐整，之后出去给安凤敏打电话。

　　“嘟——嘟——”花桥一手举着电话筒等安凤敏接电话，另一手摸出手机来看。

　　黎逢春发了两条消息过来：
　　【刚到市场，今天拉了八十多斤，估计是卖不完，你喜欢吃哪个位置？给你留点。】
　　看花桥没回，两三个小时后她又发了一条：
　　【是不是还没醒？我留了块里脊，空了给你拿来。】

　　电话没人接听，花桥放下听筒，给黎逢春回消息：
　　【不不不，你又没补觉，肯定很累，等下午我来找你拿就好啦。】

　　回完消息，她又按下了重拨。
　　依旧没人接。

　　花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的心慌。

　　安凤敏不是那种吃完饭会把碗扔在水槽里等着别人去洗的人，她没洗碗就跑出门，肯定是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

　　花桥抓起手机和自行车钥匙就往外跑。

　　刚跑出门，还没来得及反锁，就听到里面座机响了。
　　她只好又跑回去接。

　　电话是二姐花檀打来的，电话里，她声音略微有些嘶哑：
　　“老三，你来二医院一趟，到了给我打电话，我来门口接你。”

　　二医院是雁城最大的医院了，这三个字将花桥吓得腿软，用努力平静下来的声音问道：“二姐，你……你实话跟我说，是谁出事了？”
　　花檀在电话那头默了默：“大姐。”

　　花桥披头散发骑车冲过去，花檀已经在医院门口等着她了。

　　“二姐，大姐她——”
　　花檀揪住了还准备往门诊部冲的花桥：“这边！”

　　“大姐怀孕了，两个来月。”花檀脸色很差，鼻尖和眼皮都有些红。

　　“啊？！”花桥一惊——她根本没听说过这件事。
　　两个多月的孕妇在医院，母亲和姐姐都陪着，难不成是……
　　她有些不太敢想下去了。
　　女人小产对身体伤害多大她是知道的，上学期她们四中有个女老师小产，休了一个半月假，回来上班之后好几个月脸色都是蜡黄的。现在眼看要入夏了，那个老师的厚帽子还没摘下来——她说头疼得厉害，戴着帽子会好一些。

　　花檀抽了一下鼻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小产了，王建民打的。”

　　王建民是大姐夫的名字，花桥当场就炸了，一蹦三尺高，要去找他讨个说法。

　　“你别添乱！”花檀又一把揪住了妹妹：“人还在里面做手术！你这会儿把王建民杀了也没用！”

　　“妈血压本来就高，你去了别胡说八道，稳着点她。”花檀在电梯前放缓了语调：“王建民跟他妈也在，你别跟他们起正面冲突，我跟姨夫打电话了，他能找律师帮着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