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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父曰:子行役,夙夜无已。

      三星在隅,陟彼岵兮。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要说崇应彪最熟悉的情感,那当属“恨”之一字;其次,则为“厌”。

      这两种情感自他记事起就与他相生相伴,一日也未曾远离过——

      他恨父亲的冷漠,那冰冷的眼神毁了他母亲,又迫使他步步后退。崇应彪与崇侯虎之间虽为父子,却更胜君臣。

      他也恨几个兄弟的恃强凌弱。不过还好,崇应彪五岁之后长得就很快了,习武更是颇有天赋。自开蒙后,他进入武场,打架就成了他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只可惜,尽管他弓马娴熟,崇侯虎依然看不见他。崇应彪永远记得父亲轻飘飘的眼神从他脸上一扫而过,点点头,评价一句,“还算勤勉。”

      北地的冬日苦寒,崇应彪御着一匹黑马,在天地间疾驰。远处的阴云压下来,荒原上白茫茫一片。

      他从马匹肩颈处的侧袋里抽出一支鸣镝,拉满弓弦,向着天地的交合处放出一箭。鸣镝被冷气裹挟着,发出悠长的“呜呜”声。最后,消失在他视线的尽头。

      崇应彪并不想射什么,只是随手放出一支空箭,任其飞向远方。

      实在是太厌倦了,不管他的马跑得有多快,周身的景色也无所变化。崇应彪望着天际处,扔了手上的弓,扔了侧袋里的箭,甚至连肩上的大氅都一并丢弃。

      朔风卷雪,擦过他稚嫩的脸颊。冷冽的气息灌进喉咙里,像铜臭的腥气。

      他一勒手上的缰绳,翻身下马,自顾自地往前跑去——把一切都抛在身后。未及十岁的孩子在深至膝盖的雪地里跌跌撞撞地向前,直到双腿没了知觉,他才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崇应彪躺在雪里,心中仍觉得厌倦。四周空荡荡的,没什么意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阵嘶吼。男孩转过头去,和一头狼看了个对眼——

      灰狼皱着鼻翼,淌着涎水的口中喷出团团白雾,黄色的眼睛里闪着凶光。灰色的狼毫尖端覆着一层白,不是雪,而是已至暮年。

      看来,是头被狼群抛弃的老狼。

      崇应彪缓缓地坐起身来,将手探向腰后去够那把雕了狼首的短刃。他这时候才感觉到指尖冻得生疼,男孩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能感受到冰冷的气息流转在他的胸中。

      生死之间,崇应彪竟觉出一丝兴奋来。他弓着腰,和狼慢慢地周旋着。

      大约是饿狠了,狼先耐不住性子朝他扑过来。他一侧身避开狼的利爪,反手揪住狼毛。混战间,狼爪抓伤了他的肩膀,他一手卡着狼的喉咙,另一只手则一刀捅入狼腹之中。

      滚烫的鲜血喷了崇应彪满身满脸,顺着男孩的下颌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他跪在狼的尸体边,愣了好久。

      崇应彪抬起手,抹了一把脸颊,面上的黏腻让他略有些不悦。可鲜血的温度却像是唤醒了他——

      灼热而艳烈,带着生命的气息。

      他拂开那些被血液黏在脸上的碎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被鲜血浸透的黑衣少年在苍茫的雪原之上,孑然而立,却如宝石一般锐利而耀眼。

      他顺着来时的路寻回了肩盖白雪的马匹,利索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午后,崇应彪带着满脸干涸的血迹回到城中。在众人惊异乃至于恐惧的目光中,走出马棚。

      还未到寝殿,就听宫人说北伯侯传召三公子。

      那一瞬间,崇应彪心里生出了一种新的情绪:懊恼。

      这似乎是父亲第一次主动召见他。

      早知道就把那头狼带回来了,再不济也把狼皮剥了带回来,还可以献给他父王。可他又转念一想:那狼年纪大了,狼毫出色不好看。不如等下一次,自己再打一头更大更漂亮的进献也不迟。

      崇应彪黯然的眸子亮起来。大殿的台阶很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让十岁的孩子无限遐想——

      父亲是否看见了他的努力,准备夸奖他?这一次,他是不是有机会能和父亲分享一下他今日猎狼的经历?哦,他又长高了一点,应该还可以给父亲看看他短了一截的衣袖。

      他跨过门槛的时候,甚至轻轻跳了一下。飘逸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摇曳,一寸日光穿透阴云,似有春日的气息。

      可崇侯虎和往日一样,只是随意看他一眼,知道这个儿子还活着就移开了目光——他不问儿子的披风去了哪里,更没有问他满身的血迹。

      “四大伯侯及诸侯遣子入朝歌为质,北崇就你去吧。”

      这时候,他心口处又升腾起一股情绪:失望。但很快,就被滔天的恨意淹没了——甚至快得他都来不及察觉。

      崇应彪的目光闪了闪,很快垂下了眼帘。方才跪得笔直的腰背慢慢地弯了下去,他伏在地上,平静地说道:“儿谨遵父命。”

      出了大殿,他一点点走回寝殿去。崇应彪从来没觉得这段路这么远,也没想过雪地是如此难行。

      他进到殿内,房门被宫人从外面合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从内里瓦解了——崇应彪骤然倒在地上。

      崇应彪的额角贴着地,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疼,就连狼爪的抓伤都开始跟着阵痛。他思索着:到底是什么样的毒药无色无味,叫人无所察觉,却能让人痛不欲生。

      面上的湿意引起了男孩的注意,他用手背蹭了蹭面颊,褐红黏腻的液体混着血痂像泥一样抹在他脸上——

      是什么化开了已经凝固的血?

      他低着头坐起身,这时候,一滴水落在地板上。带着男孩的体温,略有几分苦涩。

      崇应彪离开北崇的那天,崇侯虎和他的几个兄弟盛装相送。他默然地站在父亲面前,行礼后问道:

      “父亲还有什么要说的?”

      崇侯虎的目光落在了远方,只施舍给他两个字,“去吧。”

      ……

      崇应彪来到朝歌后,仍保持了他从前的习惯——恨和厌依然是他最浓烈的情绪。

      他是真的恨其他三侯的公子,连带着太子殷郊也一起被他所厌恶。当然,他最恨的还得是西岐质子姬发。

      至于原因,那是因为姬发爱说谎。

      崇应彪第一次见到姬发的时候,他正被其他几个质子围在中间,嘴里讲着他的家乡西岐——

      “入秋以后,西岐四处一片金黄,尽是麦浪!有风的时候,一波一波,一层一层,可好看了!特别是清晨的时候!”

      “麦芒带露,映得初升的朝阳万千光芒!”

      “我父亲有时得空,他带我和阿兄去麦垄上搓麦子——搓出来的生麦也是甜的!可以吃的!信我!”

      姬发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柔和的光芒在闪烁,好似夜里的明烛。

      “等我们长大了,可以回家了,你们可以来西岐找我!我父亲肯定也高兴——阿兄有朋友去的时候,他都会抽空陪一顿饭的!”

      “我父亲说了,他和阿兄都等我回家!”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疯话?崇应彪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

      所有人都听到了。

      人群静一下来,姬发看着他,神色显得有些莫名和疑惑。

      “崇应彪,你何故笑啊?”

      “我笑你胡扯。”他扯起唇角,露出森白的牙齿,“也笑他们竟然真的信你的鬼话。”

      姬发的神色沉了下去,清秀的眉眼间也染上了冷意。

      “你凭什么说我胡扯?”

      “你父亲一个伯侯,没有政务要处理吗?天天陪你们这些稚子胡闹,如何当得起伯侯之位?”崇应彪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姬发不善的语气对他来说就是战争的擂鼓。“你阿兄的朋友?都是些什么身份?”

      “他们也配同席?”

      “我父亲公务是否繁忙他自有安排,”姬发的声音冰冷,“他当不当得起伯侯有大王评判,轮不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崇应彪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也是,你们西岐尽是些农夫——总有农闲的时候。有些闲工夫,也可以理解。”

      他漫不经心地靠近姬发,凑到他身边,抽了抽鼻子,皱眉道:“嘶,一股子大粪味儿。”

      “你父兄就带着这味道宴客?”

      “能有人吃得下?”

      姬发气得双眼赤红,挥拳照着崇应彪的脸打过去。

      可打架这事,崇应彪明显要比姬发更娴熟——自小如果他对兄弟下手不够狠,那挨揍的就是他。

      于此,面对姬发这仅仅出于愤怒而来的一拳,他熟练地矮身躲过去,向后引拳——卯足了劲儿朝着姬发的腹部猛击。

      姬发被一拳打得气闷,倒退几步,重重跌在地上。

      周身的人群已经向四周散开去,其他的质子都不想参与这两位伯侯之子的冲突。

      “崇应彪你干什么?!”

      刚进质子营的殷郊几步上前,将姬发从地上扶起来。他身后还跟着姜文焕和鄂顺。

      “太子。”他勉强朝殷郊行了个礼,“不过是玩笑两句,姬发就动起手来了。我嘛,我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禁打——就一拳头的事儿。”

      “你恶人先告状!”姬发挣扎着爬起来,又朝崇应彪扑过去,“分明是你辱我父兄先!”

      崇应彪看着他,整理着手上的腕甲,不屑地笑了笑,“你就说是不是你先动手的吧?”

      “崇应彪,你别太过分了。”

      殷郊两手钳住挣扎的姬发,盯着崇应彪的眼神也变得不悦起来。

      “殷郊,你劝架劝得可别太偏了。”

      他挑了挑眉,笑意更深了,唇角边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姜文焕率先意识到气氛不对,主动过去劝崇应彪,“算了吧。姬发也只是一时气急——”

      “姜文焕,好人可不易当。”崇应彪歪头看他,“别刚劝了我,你的好表弟就和他母亲告你一状。说你,不懂结交朋友——”

      “你还知道自己算不得什么好人!”

      来不及反应,殷郊的拳头就已经打到了他面前。崇应彪接住他这只手,却没管住小太子的另一拳。他往后一缩,殷郊的拳头就稳稳落在了姜文焕的脸上。

      这时候,没了牵制的姬发和看见好友被打的鄂顺一起扑上来。

      于此,五个人就地展开一场恶战。

      最后,谁也没讨着好——

      他们灰头土脸、衣衫凌乱地跪成一排,等着殷寿来。

      见了父亲,刚才还垂头丧气的殷郊立刻来了精神。他一下从地上蹿起来,义愤填膺地拉着他父亲的衣袖来到姬发身边,大叫大嚷。

      至于二王子王妃姜氏,她则先去看了外甥姜文焕。温柔的女子俯下身去,温和地抚了抚他肿胀的面颊,又看了看鄂顺。柔声说道:“好孩子。”

      崇应彪跪在一边,挺直了后背——

      无非就是一顿鞭子板子,又打不死他。如果再加几天禁闭的话,那水磨功夫是有点难受,不过也没事,饿几天是饿不死人的。

      但这次没有惩罚,迎接他的是赞赏和奖励——一柄专门为他锻造的宝剑。

      后来崇应彪再想起来,或许就是那一次让他相信,只要他足够勇敢,自己所有的价值都会得以在朝歌城、在殷商得到实现。

      “你很勇敢,我的儿子——你不输他们任何一个人。你未来也会成为大商为之骄傲的勇士。”

      他猛一抬头,对上殷寿的眼睛——深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千钧之重。殷寿手掌的温度隔着衣衫落在他肩上,崇应彪在这位上位者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少年的眸子里燃起点点星火,他俯下身去,

      “儿子叩谢父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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