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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后世释早夭、报国为殇,有诗云: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然于殷商末世,奉父子相残为义,尊以身祭旗为勇。罔顾天道人伦,遂为后人所不齿。

      但殷寿无所谓,质子八百,多一个少一个都并不明显。且冀州城破,有没有苏氏的质子都已经不重要了。

      至于殷郑,殷寿的小女儿,她似乎要比她的父亲更难过一些——少了一个好看的阿兄,缺了一个有趣的玩伴。

      “苏全孝去哪儿了?”

      崇应彪一抬头,看见殷郑坐在质子营房外的一棵大树上——粗壮的树枝探进营地。殷郑就坐在上面,晃荡着双腿。一轮满月悬在她身后,月色如水,银辉勾勒着少女的轮廓。

      他没准备理她,崇应彪一向觉得这小姑娘很是刁钻——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于此,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带着他的剑继续向前走去。

      可走了没两步,那个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而且这一次,指名道姓。

      “我在问你话,崇应彪。”殷郑停顿了一下,“苏全孝呢?”

      她为什么不去问她阿兄殷郊或者殷郊的好兄弟姬发?崇应彪转身时,面上颇有些不耐烦的神色,“死了。”

      “怎么死的?”

      “长剑贯喉。”

      殷郑俏似姜皇后的眉目染上几分哀色,“为什么?”,她继续问道。

      “您是来找姬发还是姜文焕的?”

      答不对题。

      小姑娘笑了,露出一排莹白的贝齿来,眉眼弯弯。她将双手撑在树枝上,微微俯下身来看他,“自然是来寻公子彪的。”

      “他是你唯一的朋友,我想先来问你。”

      崇应彪愣住了——对于殷郑的话他既不想承认,又无法反驳。

      入朝歌八年,姬发有殷郊情同手足,鄂顺和姜文焕形影不离。四方质子,独他总是形单影只,偶尔才有苏全孝那个大傻瓜陪伴片刻。

      大抵是因为他生性淡漠又脾气不好,而且言语刻薄,且总是和太子挚友起冲突——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坏处他沾了一遍,很少有人愿意跟他多来往。除了大胜归来之日有人愿意与他把酒之外,平日里很少有人寻到他跟前来。也只有苏全孝,能从他比火都冲的言辞里听出一两句关怀来。为此,还感怀无比,愿意同他作伴。

      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处,骂也不是,退也不是。崇应彪只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仰头和树上的殷郑遥遥相望。

      须臾间,这一方天地似万籁俱寂,徒留他们二人在此对峙。片刻后,殷郑兀自凝眉轻叹。

      “殷商大获全胜,公主为何太息。”

      “叹故人。”

      说罢,殷郑伸手指了指树下的空地,“过来接着我。”

      “什么?”

      崇应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确定自己理解的和殷郑想表达的是不是同一层意思。

      “我让你来这儿接着我,我要跳下去了。”

      “公主不会从树上下来吗?”虽然不愿被这般呼来喝去的,但崇应彪的腿还是先于他的头脑,自觉地走到树下。

      “不会。”

      殷郑没有立刻跳下来,而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

      “公主从前是如何下来的?”

      “苏全孝接着。”

      说罢,她就一跃而下。夜风里,殷郑的裙袂翩然,腰间环佩相击,似溪水触石般泠泠作响。

      殷郑落在他怀里时,崇应彪的手只是轻轻地沉了一下。他旋即搂紧了怀里的人,却觉得她没什么重量——轻飘飘的,和云一样。他不是没见过美人,苏妲己从马车里爬出来的那一刻,惊艳的可不止他一人。与苏妲己触手可及、摄人心魂,甚至能灼伤世间万物的美艳不同,殷郑身上带着某种缥缈的美感。就像是水中月、镜中花,消他稍稍用力,便会消散了一样。

      这是崇应彪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殷郑。她生得像姜皇后,眉眼秀致,聪敏端淑的样子。性子应当也是如同姜皇后一样的内敛温和,毕竟平日里尽是居于内殿,习书文女红,抑或是学些乐舞。崇应彪原以为殷郑就是该像姜皇后的,是个像她那样,如玉般的美人——温润纯良,但也脆弱易碎。

      当然,这些都是他猜的。崇应彪并没有怎么见过殷郑。正如他所说,殷郑常年随姜皇后居于内殿,若无年节祭祀,很少出席大宴。而他们之间的交集,就更少了。

      可是殷郑落进他怀里时,崇应彪方觉出些别的意味来。虽然具体是什么他一时之间说不上来,但她就算是长得再像姜皇后,崇应彪此时也能从她眼里觉出几分殷寿的气息。殷郑和她母亲,可并没有那么相似。

      恐怕就是她那还算灵活的脑子和这幅骗人的样貌,哄住了苏全孝那个傻子吧?崇应彪想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伐冀州之前的事——

      那是拔营朝歌的前夜,苏全孝就坐在这院子里,对着同样的满月跟他说:

      “这树以后还要长高的。”

      “废话。”

      “肯定更难爬了。”

      “有门你不走,为什么要爬树?”

      “从树上跳下来,会摔断腿吧?”

      “苏全孝,你半夜不睡觉说什么胡话?”崇应彪当时对苏全孝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思路嗤之以鼻,“明日开拔伐冀,你若是爬不起来,自没有人叫你。”

      苏全孝没理他,只是低声问他,“崇应彪,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他没理他,转身就走。可刚走两步又转回去,提着苏全孝的背甲把他拎进屋去。

      “睡你的觉去吧!废话真多!”

      可最后,苏全孝真的没有再爬起来。回来的,也只有崇应彪一个人。

      如今再想,那夜的话倒像是苏全孝对他最后的遗言。那里没有别的,只关乎这位不受重视、身世平平又有些怯懦的冀州世子在八年为质的人生里,和他最是相关的两个人。

      ‘这树再长高些,公主郑就不好爬了。像她那样娇弱的人,往下跳肯定会伤退。’

      ‘崇应彪,我怕是回不来了。你会好好地,活着回来,对吧?’

      ‘你若是回来了,替我接着公主吧。’

      为什么偏偏找上他,而不是殷郊、姬发或是她表哥姜文焕?

      可此刻,殷郑的指尖扣着他的战甲,她身上的玉饰时不时碰着甲衣,发出“叮当”的声响——像是古老的卜辞或是巫祝歌,超度着人世间游离的亡魂。饶是冷淡如他,也没办法拒绝了一个逝者的遗言。

      他低头望着殷郑如墨的瞳仁,一字一句地说道:

      “反贼苏护,弃子不顾,杀之。苏全孝以身殉城,吾王赞其忠勇矣。”

      殷郑攀着他的肩膀,借力凑近了些,与他四目相对,“所以,是杀还是殉?”

      崇应彪一下子哽住了,他从前从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苏护拒不朝商则为反,反贼之子劝降不成即以身殉城。就是因为苏护不降,苏全孝才不得不自尽,这和亲手杀了他并无区别。

      这道理,殷郑不明白吗?崇应彪略有些奇怪地望着殷郑。

      片刻之后,小姑娘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视线。她一扭身子,从他怀里滚下去,稳稳地落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公主,”崇应彪忽然叫住她,好像是在为自己解释一般开口道:“您自有姜皇后庇佑。而我们,只能自保。”

      殷郑驻足停留了片刻,像是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她却提起裙子跑得飞快,迅速消失在夜色里。徒留崇应彪独自站在原地,指尖处还留有几缕殷郑身上的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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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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