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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0 ...

  •   「真相是很轻盈的。」

      60、

      陆中砥在来年面前讲话明明可以不用充满苦衷,可他坐在剧组马扎上揉烟的动作却局促地仿佛他是某场爱情里的插足者。来年等了很久,等到手心汗涔涔,几乎觉得这场戏都要散场,才等来他的第一句话。
      “虽然觉得解释不应该由我来做,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叹出了几多无奈与叹惋,“从认识到现在,我和徐思叙都没有任何除过好友以外的关系。”

      来年有点想笑,却怕扬唇的动作会令旁边人觉得恐怖,所以她忍住了,同时也下意识自我剥夺了讲话的权利。她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也不觉得这是一句需要什么回应的话。如果一定要有个以后,如果这个以后需要许许多多澄清与讲述,她更希望这件事情是由徐思叙自己来。
      但这位与她初见的男士没有给她制止的机会,他似乎意识不到自己于来年而言就是个陌生人,自大到令人无措。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陆先生连陷于儿女情长都要先感动自己,表情苦情到令人觉得他才是受困的某某。

      天色忽明忽暗,来年擅长做听众,心想在朔风下听场故事纯当消遣,陆中砥的语气也不如脸色般凝重,只若闲聊:“上次见徐思叙是她外婆出殡那天,一切都进行地很有序,我在灵堂上了柱香,去休息室时有人来攀谈,一点没心眼地张嘴就讲我和她差点伉俪情深了,说不定还能冲冲喜。徐阿姨哭得难以自抑,听到这话都横了那个人一眼。”
      他笑了一下,极为短促:“她没什么反应,她的反应都在这几年耗完了。”

      徐思叙该有什么反应?她在这几年又有多少缄默而宏大的、不为她所知的秘密行动。
      听到这里,来年忽然发觉自己并不想在这样一个不适合聊天的地方陪陌生人熬时间,陆中砥的输出内容冒犯到她用来当背景音都觉得闹耳,便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一个亟待答案的陈年旧题目:“你和她被催得最狠的那几年,你们两家人是不是经常约去海城过冬天?”
      她的问题称得上唐突,语气也足够尖锐。但来年心想一定要确定那年父母的绕道而行与自己的雪日摔跤是否都是愚蠢到头的行为,但她忘记了自己在时间的长轴上已走过很多年,她也很难再感同身受二十岁的来年。
      那时候送出一份红绳的莽撞其实很难在当下复刻,拧巴到怕爱人找到,又怕爱人找不到的心境在如今看来也太幼稚。

      陆中砥说没有啊,只有一年而已。
      来年点点头,原来她就是那个不凑巧,从某种更理智的角度来讲,她可能才是那个两家人迫切于相联的动机。
      她呆不下去了,她要离开此地。

      身后人叫住她,再讲话时换上了一副极为轻松的口吻,这样的他才令人觉得真实,而非刚才那样的拿腔拿调、作势为好友解释一些什么的古怪嘴脸。
      “我话还没说完,讲出灵堂休息室内的对话是个意外,我向你道歉。只是刚好你问到那年冬天的事情,这让我想起来海城的一些过往。当时徐思叙过生日吧我记得,那阵子她看起来很纠结,但那次我并没有与家里人呆多久,早早逃去斯里兰卡追秦方淮了,回国后才知道她和徐老爷子吵了一架,闹得很僵,听说是因为她去纽约市政厅的事情被发现了,是萧潇告诉她爷爷的。”
      到最后他平静地说:“你知道萧潇是谁吧?”

      来年知道陆中砥的本意一定不是想问她是否认识萧潇,他只是在提醒她要知道徐思叙在繁忙的出差途中抽时间去趟市政厅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
      那天到最后她控制不住去想改志愿与背离身份这两件事情到底孰轻孰重。
      翻篇确实是能力,可是书写下的痕迹永远都在,无论萧潇是否站在那里,她永远都在徐思叙的少女时期里有名有姓,况且来年从来不知道这段故事刻骨铭心的程度可以到多少。
      十八岁的徐思叙敢于同长辈叫板妄图修改自己年少所向之地的名校志愿,二十六岁的她可以搁置自己的身份,瞒着家里人事先打听合乎爱与法理的婚姻流程,这两个重大决定哪一项才是可以彻底改变她命运基因的一个,谁都没法下定论。

      可万一呢?来年并不想与她人做比较,可万一后者就是要比前者需要更多的勇气与激情,需要徐思叙付出数倍的抵抗与思虑呢?
      来年看着飞逝而过的枯木,在想春天可能还得很久很久。
      昨晚徐思叙说自己跟齐琅从来都没有故事,那港城那夜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萧潇不是A,齐琅不是C,以及如果徐思叙压根就没有打算将她放上台面上充作选项,更愿意交给她一杯蜂蜜水然后和阔别已久的她讲一讲话呢?
      虽然蜂蜜水错了,但来年还是决定再去见徐思叙一面。

      从邻市的小县城回到西城时几近日暮,来年极为急切,所剩无多的耐心仅能给阳令珩和他的司机道声谢,她下车时看了眼手表,发现距离六点整还有最后五分钟,然后拽了拽肩上的包,直奔余又大楼。
      这是来年前天才到过的地方,门禁同样拦住了她,但不推崇加班文化的公司当然会有早退的人,被她在会议室外拉住询问卫生间位置的实习生背着双肩包出来,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放一眼又放一眼。
      来年干脆过去,有点不好意思地提出请求:“你好,可以带我进去一下吗?我想找你们徐总。”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失败叫迟到,对于很少交到好运的她们来说,来年早该想到临时起意的奔往总会收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的不快乐结局。
      在电梯里拦住过她的徐思叙的助理遗憾地告诉她徐总出差了,航班是昨天晚上的。
      “我早上去公寓接她,车是直往机场开的,来小姐是有什么急事吗?”她查了下日程,对来年说,“因为要转机,所以徐总这会儿还在飞机上。”

      来年双手抠在秘书办公桌上,蹙眉问:“她这次去多久?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对面人摇摇头:“这次行程不对外公开,徐总只带了技术部总监去,具体我也不清楚。”
      来年一时忘记了自己可以直接在社交软件上询问徐思叙,奋力按耐内心的焦急,对她说:“那徐总回来后麻烦你告诉她一声我有找过她。”

      这时,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推开。
      来年侧对着那扇木板门,她下意识去看走出来的人,与徐荟望向她的视线相撞,竟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她想起来早上陆中砥对她说徐阿姨在悲伤到不能自已的时候也捍卫着爱与尊严,可她实在不能将眼前这个冷静的女人与八年前那个骄傲到令人讨厌的徐老师联系在一起。
      徐荟同样认出了她,但她下一秒便偏头,对搀扶着她的人说:“今天谢谢你,Andy,改天可以和你母亲来我家里闲坐,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
      “好。”

      来年和徐荟乘坐同一班电梯下楼,电梯下坠的半分钟里,失重感啃噬着来年的心,而不出她所料,旁边人问的第一句话是:“你褚老师还好吗?”
      她的声音极其平静,隔山越海的嘘寒问暖在此处出现令来年有种时空错位的错觉,她点点头:“蛮好的,她还没有打算退休,依旧站在讲台上,只是去年秋天就没有再招新的研究生,说还是想歇一歇,单单教书就很好很满足了。”
      来年想讲很多,想讲褚华茹这几年来的安定与静候,出于某种有悖于理智的私心,她完全可以坐下来细细对身旁这个老人陈述远方爱人所有的生活细节,甚至可以拿出手机向她播放昨日那段语音,而后想到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凌迟。

      徐荟弯唇,姿仪如旧但淡定勉强,她脸上的皱纹反射在电梯镀银的镜面上,来年在抬头时不小心看到,蓦地移开了眼睛。
      她不是一个害怕老去的人,可时光确实没对徐荟下轻手,具象的东西更摧心。
      “特别好,她还能像我们约定的那样继续向上攀登,我还在有些顶刊的文章里看到过她的名字。现在想起来,在德国的那几年算是我和她最好的时光了,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如今我感觉自己已至迟暮,倘若有一天真有了棺椁与坟茔,你一定、一定不要告诉她。”

      去年末官方媒体公布全国人口预期寿命,年龄已以七打头,刚过耳顺之年的徐荟说出这番话十分不合适。
      来年听着不舒服,哪哪都不舒服,她张张嘴,下一秒话头就被人截住:“我是去阿叙那里领药的,延续很多年的传统了,起因是你和她在一起的那年我闯过大祸,她爷爷火冒三丈迁怒于她,后来我的药就一直放在她办公室,她会专门送一趟,这次她紧急出差,我没什么事,就自己跑来取。”
      徐荟从电梯里踏出去,背对着日色笑着朝来年歪歪头,邀请道:“请你吃个饭吧,这次不进湘菜馆了,我们去吃淮扬菜。”
      来年没有拒绝的理由。

      有些慢性隐疾过于微不足道而让人觉得讲出口都是矫情,徐荟没有细说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只是在点菜时很仔细,她戴着眼镜的样子像是在浏览某一篇学术论文并在心底暗自盘算构念的合理性,和褚老师很像。
      五分钟后她合上菜单,将其递给对面的来年,让她添点自己想吃的。
      来年摆摆手,她今天早餐是随便对付的,中午又在剧组吃盒饭,胃口不好,大约吃不了太多,来这里只是为了陪徐荟,了却她一桩对于过失的遗憾。

      在餐桌上也没什么好聊的,来年舀粥走神时频频想到云裳,不知道那家店是否还开着。
      徐荟食量也很小,她用公筷给来年夹了块蟹肉,说道:“尝尝还算正宗吗,时间比较紧迫,我只能约得到这家。阿叙对淮扬菜情有独钟,和沈家小女儿合伙儿开了家私房菜馆,本来应该带你去那里,不过店最近因为一些事情重新装修,所以今天没能带你去。”
      来年说正宗的,然后想起那根木盒里的红绳,不知道是否已经交付到了它原本预存寄望的人的手里。

      徐荟无论如何也算不到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只是想到那次在红椒呛鼻的湘菜馆里,对面人对她说过一句细想起来十足狠厉的“您是位出色的学者、深情的爱人,但您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其实她哪一个身份都没有做好,但人对着不那么熟悉的人,反而更容易讲出心中想来难免失望的来时路。

      私房菜馆隐秘性极好,这家店也是典型的灰砖白墙,包间内太闷,来年招来服务员将什锦窗推开一一点,远处结了层薄冰的小湖旁有一对母女,小女孩穿着粉色斗篷,从地上捡石子朝湖心扔,她妈妈抬手护在她前面,以防滑倒。
      徐荟脸上溢出一点母亲的神色,回首一样,同来年回忆道:“你之前的控诉是完全正确的,我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年轻气盛之时被我爸爸强迫着与人结婚生女,所以我对徐思叙少有怜爱,她是她爷爷奶奶看着长大的。”

      来年脸上浮现出不解:“可是你明明爱着褚老师,又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生女呢?”
      她更想问的是你既然已经生下了徐思叙,又为什么不能充分爱护她呢?
      徐思叙那晚在酒店大床上悄悄说自己的痛苦也是存在过的,来年无论何时想来都会觉得心疼。在她的价值观里,一个没有充足物质与精神去培养孩子的父母根本就不应该延续自己的生命,一个没有在期待中降临的孩子也必然不会得到充足的幸福。

      “这算是一种背叛吧,我当时在想自己总得给爸爸妈妈留下一些什么,用以堵住他们的嘴,所以徐思叙的出生于我而言是解脱。”
      来年无法理解她,但她想到徐思叙,遂接着问道:“那你在知道徐思叙的性取向与您一样时,依旧有同样的感觉吗?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痛苦的延续,她不被人理解的时候,您有没有站出去去替她说话呢?”
      哪怕那个人曾经是萧潇,可来年依旧希望有人曾坚定不移地站在徐思叙这边。

      徐荟慢悠悠搁下筷子,偏头看向窗外。她被困在时差里,没有去责备对面晚辈的咄咄逼人,缓声道:“她的青春期我没有参与,但是她与萧潇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复刻过来几乎与我和你褚老师的轨迹一模一样,可是她们是多聪明的两个小女孩,多么懂得及时止损。因为故事里我才是萧潇,她是褚华茹,走到这种地步也是必然。
      “而来年,你是她人生的惊喜,是她被悲哀亲情与模糊爱情充塞的潮湿青春期后的彩虹。”

      “您真的觉得是及时止损吗?”
      “对她们来说是的,但让我再选一万次,我宁愿和你褚老师...”她顿住,过了一会儿后慢慢摇了摇头,“算了吧。”

      来年不是一个相信自己永远都会收到糖果的女孩,超市的抽奖她从来都是谢谢参与,就连红马甲阿姨送的小包纸巾她也会在下一个路口丢失,她觉得她这辈子交到的最大好运一是遇到父母二是遇到徐思叙,当有人告诉她你才是对方的云开见月明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抗拒。
      羡慕与夸奖是会让人产生负担的,以至于普通人可以大大方方传递出爱意与思念,她就是很难做到,而这对徐思叙来说也很难,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她没有被家人表达过“爸爸妈妈爱你”,在父母缺位祖父祖母爱屋及乌又过于充满期待的成长时光里,唯一遇到的动心过的女孩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挥一挥衣袖,抛掉那句“你当然可以喜欢我”,同时忽略一整个夏天的艳阳天。

      来年终于知道徐思叙身上那种轻佻又漠然的无所谓气质是从何而来了,那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尽情地相爱相憎,所有人的出场与离席都是冷漠且无知觉的,大家都默认她是咬碎牙吞下肚的哑巴,因而一个天资卓越、本该将世界作为她安全区的肆意的女孩在出生起就被剥夺了洒脱起伏、与人间较劲的权利。

      石之妍在本科时代向她传达徐思叙这种人是不能带给她任何结果的,这是因为徐思叙是一个没有任何游戏精神的人,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愿意与她跨进这场冬日里,也许本来就不是一场游戏。

      这时,对面的徐荟忽然间想到什么,摇摇头说:“说起来甚至有点好笑,他也在J大教书,应该是我爸爸故意为之。”
      来年猛地抬头,问了句:“他是谁?”

      她是想问徐荟口中的“TA”是谁,她在说谁,TA是什么身份。她需要一个确定,一个具有明确指向性的称呼。
      徐荟明显会错了意,她嘴角放平,淡声说:“不跟你说起这些事情我都差点以为自己要忘记他的名字,他姓李,叫李金晟。”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月好,春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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