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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54 ...

  •   “见你那晚我在图书馆做志愿,周围所有人都劝我去给石之妍过生日,她们像是上帝安插在人间的你的帮凶,促使我淋着雨在竹林遇见你,然后自以为是地帮你解围,实际上是将我自己送入了一个更加庞大的圈套。”
      “直到离开家乡坐上来港城的飞机,我才想到那不是你我的第一面。”

      来年大一时专业课很少,但本导褚华茹给她列了长长一串书单,其中有一本是德文,图书馆工作人员告诉她因为数量太少且再版困难所以从不外借,因此她时常在没课的周五下午窝去图书馆看。那阵子是早春,馆前的草坪上阳光极好,某天来年出馆去读,在太阳下山时攀上高高的阶梯打算去还书。
      服务台前排长队,她手机屏幕骤亮,是父亲打来的电话。来年先上楼去座位上拎书包,然后一手握书一手回来主任的消息:【你说妈妈怎么了?怎么忽然进医院了?要不要我回去一趟?】

      旁边的女生没有背包,单单捏着一本书与她一起下楼。来年心里着急,三步作两步地迈阶梯时差点崴脚,是这个女生扶住了她。
      她掌心温热,张开的五指紧紧攥住狼狈的人的手臂,大理石台面映出两人模糊的身影,来年在慌乱中扫到她手里的书籍,发现是褚老师要再版的那本,而后着急慌忙地说了声“谢谢学姐”,高个儿女生没什么情绪地“嗯”一声。
      许是看她赶时间太着急,那人便多管闲事了一下:“需要我帮你还书吗?”
      来年因为她手里的那本褚老师的书,便以为这位学姐是同院的,再加上她当时过于心急,只好接连道谢,把书递给她之后迅速出了图书馆给父母拨电话。

      不外借书库里的书丢失未还,来年被系统扣了信誉分,在图书馆做了两个学年的志愿者。而当时刚好李金晟给她带德国古典哲学,上课时发现她有这本书的一部分笔记,便将自己的书借给了她。
      大三那年的暑假,她去褚老师家里吃饭,墙角垒着一堆要寄到庐城的书籍。最上方那本德文原著她眼熟,来年咽下三明治,问了句“老师你也有这本书啊?”
      褚华茹回了一句:“不止有,我还有两本。因为当年有个人还错了书,上面贴的标签也被她弄丢,找不到失主了。”

      如果没有两人共同的疏忽,那么来年根本不会去找李金晟借书,更别提之后的办公室谈心与雨夜竹林“救人”事件了。

      那通电话是母亲生病住院了,后来的来年也知道了因为这场小手术,她的母亲在父亲的强烈建议下放弃了单位的支教的名额,她也难以预设要是母亲去了西城,自己会不会爱上一个女人,会不会有往后许许多多的笑与泪。
      来年家庭环境十分健康温暖,来主任与葛老师年少相识彼此相携走过万万里路,哪怕网上毒鸡汤灌下来,人人都说婚姻太久多少会生出厌弃,她却从未在父母身上看到过半分不耐烦,父亲对母亲永远都是珍爱有加,母亲在外无论是多么雷厉风行的女教师形象,两人在一起时的粉红泡泡都要溢出来,这份双方共同酝酿的深厚感情甚至爱屋及乌到使得自己从小都是被爱意浸泡着长大。

      青春期每一个小孩或多或少都会有情感泛滥的一段日子,来年这个时期要比别人晚上许多,直到上大学之后她才明白原来爱情是可以做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很少去想一些没有以后的事情,但与徐思叙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觉得自己可以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即放弃父母言传身教给她的地久天长与情深到老,与爱人柔情蜜意到只要今夜安寝那就是真爱。
      她以前就说过自己背叛了自己的名字,谁知短短一个冬天里她连自己的人格与尊严都割舍掉了一部分。在被徐思叙撩拨道“怕擦枪走火”的报告厅里、弄湿裤子而被讲荤话的包间里、不敬畏神佛而动手动脚的寺庙里、独自扔她一人在尴尬无措的酒吧里、云裳花好月圆间的饭桌上的试探、因一场不开心就要捏住她的手强装她的身份而向老师答到的教室里,桩桩件件哪一份说出去可以称之为爱?

      这真的是爱吗?来年前期被泡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献吻等同于献祭,酒店荒唐一晚是少女彻彻底底的沦陷。
      她不知道徐思叙在这份感情里充当了什么身份,她迟到的庄重以待毫无用处,因为最开始的相遇就是一个玩笑。那种做小伏低感持续了很久很久,来年时常想在尚未彻底进入隆冬的日子里,自己本来就是徐思叙塞了名片的一个猎物。
      任何人都可以拥有成千上万张名片,同时塞名片不需要任何技巧与心思。
      而在北城她说的那句“我想要堂堂正正地被爱”从来不只是指名分,其更重要的是她想要一份尊重,一份真正属于爱人的尊重。

      来年最后确实得到了那份尊重,在新的一年来临之前。她们之间的天平彻底而隐秘的倾斜十分迅速,以至于来年没有反应过来。
      而就在她打算忽略掉自己这边的砝码时,徐思叙的外公约她见面了。
      直到现在回想起那天,来年依然觉得像是梦一场。

      车子是直接开到J大人迹罕至的东二门的,光看车牌就知道里面坐着怎样一位人物,只是来年没想到那位传闻中的老人居然亲自来接她。
      跺着脚在路边等待的冬日清晨,她掏出手机百度了这位老人的姓名。他的履历是滑一下滑不完的,只是有些官方的词条足以证明这人的德高望重。
      来年看着对街的干枯枝桠,想起小时候父亲往上升,曾在餐桌上说过一句“做到那程度靠的从来不是考试或是其他,因为有些东西是生来就拥有的”。

      但老人面对着一位年龄没他四分之一大的小女生倒是和蔼客气,见面第一句是这学校不错,丫头你以后也是个栋梁,要好好进取啊。
      来年拘谨地坐在车后座,点点头笑了一下。

      车子七拐八拐开到她时常与徐思叙经过的城中心,然后拐进一条小巷,停在阔落的院门前。
      担心她没有吃早餐,目测有五十岁的阿姨引她去了餐厅,“听说苏城人吃早餐很讲究,但我是地道的北方人,只会做普通的包子油条。”
      里间的老奶奶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碗:“刘姨手艺很好的,我嘱咐她给你榨了豆浆,红枣的,女孩子喝红枣好,补气血。”
      来年急忙站起身接过,向对自家外公外婆笑那样朝这位奶奶勾了勾唇,连连道谢。

      早餐吃了半个钟头,算是不紧不慢的速度。在吃到一半的时候老人走进来为老伴梳头发,用的是小小的檀木梳,来年懂结发同心以梳为礼这个道理,但看老人的动作很娴熟,像是做了一辈子。
      一辈子,想到这个词时她自己都愣了一瞬。

      紧接着老人带她去了客厅,跨越门槛的时候她的注意力被西边满墙的奖状夺去,走近才发现那些奖状的时间跨度十足大,橙红的纸张大多数都已褪色,翘起的边不止一次用透明胶带粘过,大约是徐荟与徐思叙两人的。
      来年在看到那些奖状的时候才开始心慌,她想自己终于有点慌乱了,方才一个半钟头里经历的所有都是她过往二十年不曾有过的。她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想任瑜高一时偷看言情小说,里面的上位者总是用一种合适又有威力的方式逼迫男孩或女孩离开他们心爱的宝贝。面前的老人会吗?他会用什么做筹码呢?是父亲的职位还是自己的未来?

      都没有,徐定德甚至和蔼地冲她笑一笑,还嘱咐刘姨一定要端热姜茶来,说小丫头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可能有些体寒,改天可以找黄老头子给看看,老祖宗留下的望闻问切的手艺不错的。
      来年没应付过这样的好意,便开始揣测老人何时会进入正题。那种等待是最煎熬不过的,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勇气与徐思叙私奔,这个词本身就很自私,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在文学里浪漫在现实中就是不负责任。很明显她与徐思叙都不是没有责任感的人。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该向父母出柜,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没想好,因为她下一刻就走神,思绪飘到徐思叙身上——她可不能做个为爱情放弃脑袋的女人,敲过钟的公司红线与绿线不单是财产与数字,更是万千员工的未来与企望,更何况她家还有会为老伴梳头的外公,为陌生女孩榨豆浆的外婆,厨艺很厉害的阿姨和在热爱领域从未放弃攀登的天真的母亲。

      很巧,在想到徐荟时老人说话了:“丫头你的名字很好听,来年来年,我记得我当年在你们隔壁学校读书,有一年西城下雪,有女生在楼下落雪的地面上写字,那个年代很多人还吃不饱饭,知识分子为农民担忧,所以许多人写‘来年丰顺’,我想你的父亲母亲一定很爱你,这是一种朴素但饱含热情的祝福。我当时给我女儿取名字的时候也下了苦功夫,荟是草木繁盛的意思,她出生时是个夏天的正午,我望着医院外面的槐树,舍弃了百十个预备的字词,选了这个。不过徐思叙的名字不是我起的,她有她的父亲母亲,哪怕父亲是个扶不上墙的摆设。”
      来年地狱地想,老人这番话有没有对褚华茹说过,她改天要去问一问,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古怪的传承。

      “当然,姓名只是一个人的个人属性,放进一个群体中,”老人偏头看了看她,“同性恋,社会是这样定义我的女儿和孙女的。我到现在也读不好这个概念名词,哪怕这个词荟儿在她二十岁时就告诉我了。当时她说自己喜欢一个女孩子,我一直以为是友情,但没想到是…抱歉,我现在依然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你们的说法。你可以说我老顽固或是什么,我也听到过许多这样的骂名,但我担得起,因为大家骂我女儿和孙女儿用的词比这脏多了。”
      “她妈妈的事情我们暂且不谈,许多人说我徐定德养废了一个女儿,但我知道她只是在爱情这条道路上走错了,在她喜欢的学术领域,我到现在都为她骄傲。只是路走错了就是错了,我好不容易才将她拉回来,不会再放任她回去了。她也试过很多方法,到现在也没有成功,这不是我的插手,而是因为这样的感情本就脆弱并不堪一击。”

      来年无比想反驳,她要立刻站起来,站在这间古老的屋子里驳斥一位上世纪老人对新思想的不包容,就她的知识储备,她大可以像褚华茹给她写书单一样留下一长串心理学与社会学的书籍给这位老先生,那一定要比她唇枪舌战有礼貌的多。
      但她没有,因为她知道没用。

      “徐思叙出生的第二年世界卫生组织才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中剔除,但我是世纪初的老人,我一直相信我的孩子们只是生了病,但我不忍心将她们送进精神病院,那我该怎么办呢?丫头,你学过生物吧?我们人类防止病毒传播的根本举措就是切断传染源,你是传染源,姓褚的那位也是传染源,站在你们父母的角度,我的孩子们也是传染源。”
      “所以这种事情继续下去一定是没有任何结果的,你们在这片土地上不受任何官方的保护,维系你们的只有所谓爱。我当然相信爱,但你们”,老人笑了一下,那笑是不带任何嘲讽色彩的,甚至称得上和善,“我是百分之一百不相信的。”

      当天两位老人留她吃午餐,来年拒绝了。从高深的徐宅出来,她看向西城冬日惯有的艳阳天,忽然就释然了。徐思叙是永远做不到自己爱她这样爱自己的,她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是极限。

      回程的路上来年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被自己的外公说“徐思叙是不会爱人的,她妈妈失败的爱情注定了她只会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好情人,我了解她在商业等各个领域的天赋,而作为养大她的人,我也深刻明白她在爱情方面的缺失。你不是她带来的妄图在我面前确定关系的第一个女孩,也不是她爱得最深的一个,你看她之前对你的态度就知道了。隔壁萧家的小女也曾被她放在心里,她差点为其改掉了志愿,你不知道那所学校是她八岁就贴在书桌前那面白墙上的。”
      “她过年期间与陆家的小伙子相处得不错,那男孩是个很好的人选,不仅是因为那个人可以让她放松,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有长久的、稳定的关系。”

      最后的最后,徐定德放轻了声音,摆脱上位者的身份,以一个外公的角色问她——“丫头,在我们家,舍身为爱是有条件的,这种毫无智慧的行为她母亲已经做过一遍,算是前车之鉴,毕竟你看现在网络上依然到处都是她的绯闻。你不想阿叙也受此非议吧?”
      她不想徐思叙也受此非议吗?

      所以来年争取来的确实是最后一个春天,也是她记忆里最美好的春天,像私奔一样、注定短暂的春天。
      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一整个夏日的荒芜。她坐上车后座时抱着的想法是作别,没想到自己在下一个路口就会发生车祸,有时候事故与爱情一样抽象。

      在西城医院的四十来天并不好熬,失眠的痛苦深深折磨着她,短短二十年最浓墨重彩的一段经历变成走马灯,衬得旁边各处都褪色。她想不起来自己被父母奖励糖果,想不起来自己一次又一次站在领奖台上而台下富有如雷的掌声,更想不起来高考揭榜时灯光打下的光辉荣誉,她只想得起来徐思叙。
      白天是回溯的缓冲,月亮变成筛选集数的神手,深夜才是她放映电影的时刻。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用自己的方式活在脑中的荧幕里,疼痛带着爽感腐蚀她的心,让她觉得看到太阳就意味着势必要舍弃这部漂亮的、可以循环播放的美学电影。

      但电影会散场,疼痛虽然爽但也是一种伤害,所以她会自救,她用换个感官的方式拯救自己。
      这八年间,来年从未避讳讲出自己的情史,也陆续收到过一些知晓她性取向的女孩的表白,还时常会想起石之妍。可是她们无论哪一位都要比徐思叙真诚纯粹许多,她们不会在不恰当的场合讲不好听的话做不好看的事,不会有比萧潇之于徐思叙而言的放在记忆神殿的前女友,也不会有不开明的大家长载她去听一番屁话。

      她看起来开心了许多,只是也没有再谈过女朋友,因为她想要像爱她的那些女孩一样纯粹地爱对方,而非总会下意识地将她们与记忆中那样坏的徐思叙进行比较,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学业压力也愈来愈重,她是真的在不谈情说爱的时刻丝毫都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个人曾出现在过她的生命里,从深秋的落叶、漫天的飞雪、跨过分秒的烟花再到窗台的铃兰,分分寸寸都厘定感情与经历。
      只是她再也不会想起了。

      穗城一面她铁心拒绝后也不是没有过后悔,她知道徐思叙在路口处站了许久,因为她也背靠着墙角站在教学楼内,安全通道莹亮的光将她的脚踝照得发绿,她泪流满面地想着现在转个身面对的可能就是一段用尽全力奔跑后的拥抱。
      这样的话她之前留下的伏笔算什么呢?不敢再回那个一下雪就上热搜的城市是为什么呢?一千多天的戒断算什么呢?她不鼓吹前功尽弃,也懂得保护自己。爱情压根不需要牺牲,但两个人在一起相处甚至白头到老是需要很大牺牲的。
      她不认为徐思叙会是她价值体系下可以为家庭与爱情付出的社会中大多数人的子集,因为她深切明白这人是自己的立法者并且对人性的信心过分缺失,她从没见过徐思叙对任何事物流露出激烈的情感,她明白这会造成痛苦,更会消耗人。

      来年不想做她容错的一个概率,也不像被她放在舞台上凌迟,所以她一直在思索到底该用怎样的方式何处的时机来倾吐这些毫无意义但可以解放自我的流水账。
      直到那晚徐思叙的电话打过来,她说:“我想见见你,这是一个请求,我想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
      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好。

      挂断电话后她想起任瑜描述自己看虐文会哭得肝肠寸断,来年没有到那个程度,只是想到原来真的要做个痛快的了结,真的可以做一个痛快的了结。她可以毫不留情地对徐思叙讲出自己那个冬春乃至后来的八年都经历了什么,而她的出现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是你在我这里所有的所有,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故事我都讲给你听。
      因为我没有再掩藏的必要了,我要在一个新年来临之前,在二十九岁来临之前,将你彻底埋藏进我青春的坟墓里。

      来年一口气喝完那杯蜂蜜水,她为这样的讲述而感到畅快,心想这该是自己最后一次为徐思叙拥有这样强烈的情感。

      “后来我总是悔恨,悔恨竹林那晚不该回头,不该一错再错。”

      徐思叙对黄锦说自己有分寸,可那是怎样的分寸,分寸是到哪里,是拖着让彼此都不再向前吗?是浑浑噩噩度日不论从今往后吗?是像徐荟与褚华茹一样纠缠半生吗?来年宁愿自己从没遇到过这个人。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来年心里的苦水完全倾倒,蔓延到何处也与她不相关。徐荟在与她见面时祝福她永远生活在年少的乌托邦,也贴心地提醒她寻找乌托邦与留住它一样艰难。
      来年二十岁时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理想国度的大门,可在接近三十岁的年纪里,她终于明白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她确信自己以后找不到一个可以耗费她这样多精力去爱的一个人,也并不打算去爱任何人。
      她说我拥有了刹那的乌托邦,尽管它虚假而短暂。

      蜂蜜水的配比很合适,但到底与甜牛奶不同。来年坐在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房子里,抬头看向对面的人。
      她终于可以不看电影不做梦了,毕竟这个故事本就无聊而冗长,连另一个主角都不会想再回看,而终于终于在八年后的今天,对方容她讲出口。

      人的一生会有许多个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夜晚,她占据了徐思叙生命中的两个也算足够,以后再也,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害怕春和景明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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