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霁月楼》沈流冰

17、岑安

　　十七

　　……
　　岑安是我师父宣明岚救入谷中的。那时我十二岁，岑安十九岁。我见到岑安时，他经脉皆断，五脏俱裂，又身中剧毒，只待一死了。
　　师父已经尽了力，我见她衣裙上全是血污，眼下也积了两抹黢黑，侧身半坐在地上堪堪靠在床脚。接下来便到大家都不愿见到的一幕，师父如以往一样吩咐道，让小十二师姐联系卧龙村的九叔打口简易的棺材。
　　九师兄道：“师父，这么重的伤您还不如不捡回来，又搭上一口棺材，九叔的棺材全是您买的。”
　　我道：“我们可是老主顾了，九叔给我们家的价格是最低的，少买一口都亏了。”
　　大家听了便笑起来。师父也笑了一下。自然，大家并不是舍不得那一口棺材。既然带回谷里来，总是希望能有救。这种准备后事的场景，总是笼罩着阴霾。
　　师父道：“这毒不好解，要是表兄在，还有一成生的希望，可他偏偏不在。”
　　师父的表兄名为符晖，是个制毒奇才，也和师父所出同门，但因为总是研究毒药而非医药，所以后来这莫攸谷传给了师父。我们该叫他师叔的。符师叔，有时我们也就只叫他符叔，他这会儿出远门找一味珍药去了。
　　小十二师姐得了令，已经出门去赶往九叔那里。这会儿师父突然望向我道：“晏儿，你过来试试能不能解他的毒，我看看你可从你师叔那里学到了一两招。”
　　谷里数我和符师叔走得最近，因为师兄师姐们都是千辛万苦拜进师门来的，莫攸谷选筛严格，谷里目前正式弟子也只有十二位，心里都是一心医道，以继承莫攸谷为己任，万万不想走符师叔的旁门邪道。只有我是师父捡来的，年岁还小，玩心又大，和大家的差距也大，师父没什么时间顾及我，只让三师姐带我，给我讲简单的基础医理，符师叔便说他来教我这些基础。三师姐自然乐得清闲，只需时而考考我，看看我有没有在学就是了。
　　我非常紧张，虽然是师父将我捡来，但其实师父平时非常忙，也并不真正像一位母亲那样关心关照我，威严大过慈爱。她突然让我来尝试医治这样一位疑难病人，我一时觉得难如登山，一时又很期望得到认可。
　　我嗯一声，走过去搭了搭脉，看了看眼眸舌苔，只觉得毫无头绪。这毒蹊跷，师父已经先后用上了符叔的显毒水四十九常阵，八十一大阵，只有“见血封喉”一碟似乎有轻微反应，但红背竹竿草一剂下去了也无解。
　　我还是先用了符叔尚在研究中的显毒水外七种，没有什么成效。我思索片刻，重新拿纱布找新鲜一点的伤口沾了一点血，先闻了一闻，有了些猜想，又将那血放嘴里尝了一尝。师傅眉头一皱，赶忙拿水给我，道：“还不赶紧吐了。”又道，“你还小，表兄不该教你那么危险的事。”
　　我嘴里又腥又涩，一边吐了，赶紧漱了漱口，心里盘算起来救人的法子。直到漱口漱干净了，才大着舌头道：“我有个猜测，我可以试试。”
　　我运气好的地方是，这恰恰是种我和符师叔近日在研究的毒，是符师叔从隔壁陈国得来；运气不好的地方是，我和符师叔都还没有找出解毒的法子，有几个思路，但都没有把握。
　　这毒说到底是见血封喉为底的一种配方，这种配方较纯见血封喉毒来得迟缓，但这个配方导致它无法简单地通过红背竹竿草来解毒。
　　便是这人到底也没有其他救命的希望，我没做多想，选了我自己提的以毒攻毒的思路。师父看了我的药方微微皱眉，但并没有说什么，遣人去药房抓了药煎了给人服下。
　　大约是等到岑安睁开眼睛望我的那一刻，我才生出些后怕来，察觉自己当时是如此地不假思索，如此地初生牛犊。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谷里都没再捡到过救不起来的人。我们都以为岑安算作是谷里的福星。小十二师姐去订的那口棺材，一直摆在谷中，直到岑安走了都不曾用上。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岑安来到谷里后，我被我师父收为正式的徒弟，有了正式弟子的常服，成了谷里的小师弟。我真正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开始了。我在医理上展现出了绝对的天赋，我飞速地进步，成为正式弟子一年后，就很难有师兄师姐能够超越我了。
　　我医理的进步也与岑安有关——他醒来后，告诉我们他叫岑安。我解了岑安的毒后，他便事实上由我来看护。“事实上”，指的是实际不由我看护，我还小，任何病患都还轮不上我来看护，他是三师姐负责看护的——因为我也是三师姐负责看护，当然指的是生活上的看护。毒毕竟是我解的，师父的意思是我还是得看着点，所以就交由三师姐了。三师姐也容我任意插手，当然她替我看着，我若是太过冒进，她也会阻止我。我很多医术是在岑安这个病例上打磨的，他可算我的半个“老师”了。
　　那段日子，我是谷里的备受期待也备受宠爱的中心人物，我心中所念皆是一展才华的抱负与悬壶济世的理想，我拥有一切，忧虑对我而言从不存在。

　　但故事我自然不是这么对孺颐说的。我根本难以以一个像样点的语气去描绘那段所谓风华正茂的日子。我难以启齿。因为那段日子愈是明媚，愈是耀眼，便衬得后来的日子愈发灰暗。我少年时代太过幸福，以至于我失去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所有支撑。
　　于是我一笔带过了这些。
　　我告诉孺颐，老陈王身死，在顺王朝为质的陈皇长子陈谙九死一生逃出王庭，意图归国争取皇位，结果被其弟陈莘派人暗杀，中了毒箭，此毒即增味见血封喉。但陈谙恰为莫攸谷所救，化名岑安。岑安在谷中养病三年，这期间与我交好。后来岑安出谷归国夺得皇位。次年顺王朝泰盛帝便驾崩，陈谙迅速出兵攻打顺王朝，建立了陈王朝，改元景明，为景明帝。而在双方交兵之中，顺王朝左将军路遇此地，得知陈谙曾经在莫攸谷得到救治，以窝藏重犯为由，当场屠了谷。
　　我与符叔外出游医回来已是三个月后，莫攸谷已是修罗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