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秋枝》芽上

14、月缺

　　卧室门被拉开一条缝，陈月柏探出脑袋，往里瞧。

　　赵旻枝恍神几秒，迅速合上书，将手背在身后，低垂眼眸。

　　“哦，原来你在这儿。”陈月柏从门后走进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有什么事吗？”她自然而然地将书放回去，手指却忍不住发抖。

　　陈月柏没着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慢悠悠地走到陈列黑胶唱片的柜子前，拿起一张唱片，放在眼前，透过唱片中央的圆孔看她，又兴致缺缺地放下，走到她面前。

　　他的手指在她放回那本书的那一层书架来回游荡。

　　她放缓每一次呼吸，背回身后的手忍不住蜷缩成一团，内心紧张到犹如被一根细而锋利的线缠绕绷紧。

　　明明不是关于自己的秘密，可在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共犯。

　　“你这么紧张干嘛？”他右手扶在书架上，好奇地打量她的异常反应。

　　赵旻枝立即矢口否认：“没有……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手表我已经还给游书睿了。”他注视她的眼，“下次别再帮她了。”

　　她低下头，闷闷地“嗯”一声。
　　这样的反应过于冷淡，显得她像是置身于世外。

　　“我叫她以后不许烦你。”陈月柏补充道。

　　“嗯。”

　　“你就这点反应？！”陈月柏忍不住提高声音。

　　前一分钟，他还像个邀功的小孩子，告诉她自己已经解决好这件事；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的落汤……落汤狗？

　　赵旻枝的情绪和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盒被隐藏得几近完美的香烟。
　　这样的东西，怎么都和陈月竹联系不起来。

　　越是这样想，她越是烦闷。
　　现在加上陈月柏这样莫名其妙的反应，更是给她火上浇油。

　　“我还能有什么反应？”她也掀起声音，咄咄逼人的态势，“你想要我有什么反应？难道我还要对你顶礼膜拜吗？”

　　陈月柏懵了。
　　他只想要一句她的认同，哪怕是一个表情也好，结果她居然还对他生气了？

　　一股无可言状的委屈在内心蔓延开，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好啊，赵旻枝，我就不该来找你！咱们俩谁也别搭理谁了！”他撂下一句狠话，气势汹汹地摔门而去。

　　声波如啸，震得书架抖了抖。

　　赵旻枝愣在原地。
　　再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实在是太刻薄了。

　　简直是在欺负陈月柏。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毫不费力地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不过她现在也顾不上他了。
　　她感觉脑子里一团混乱，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

　　陈月柏气呼呼地跑回自己的卧室，抓起床上的枕头，狠狠挼了一把，又掷回去，往床上大力一坐。乳胶的床垫被坐得凹下去一块，又回弹起来，他也跟着弹几下，差点被弹出去。

　　忍不住对着空气一顿抓狂。

　　自己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本来今天回家的时候，他刻意做出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她会不会主动来找自己。
　　然而，事实是——她压根就不在乎。

　　既然她不在乎，那自己就去找她好了。
　　结果，她居然这样对自己！

　　陈月柏越想越气。他顺风顺水十五年，偏偏就赵旻枝，让他气成这样。

　　他发誓，他再也不会和她说一句话了。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会是赵旻枝来找自己道歉吗？
　　陈月柏立即从床上弹起，急忙走到门边，造作地大力咳嗽两声，想显示自己被气得不清，然后摆出臭脸的表情，拉开门。

　　陈月竹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哥，怎么是你？”

　　陈月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问：“你以为是谁呢？”

　　陈月柏没答，右手握拳捂在嘴边又咳嗽几声，目光被陈月竹手中的盒子吸引过去。

　　精致漂亮的盒子里静卧一只天青色冰裂纹花瓶，成色绝佳，在白色绒布的衬托下，愈显如玉般的清雅。

　　“诶，这是我之前让妈妈托人去景镇买的花瓶？”

　　“嗯，刚送到的，妈让我带给你。”

　　他从陈月竹手里接过盒子，细致入微地检查一番。

　　花瓶保存得很完整。

　　赵旻枝应该会喜欢的。

　　“话说回来，你要花瓶做什么？”陈月竹好奇。他这个弟弟，骨子里是斗鸡走狗的性子，什么时候对这些典雅古朴的事物感兴趣了？

　　“用来插花呗。哥，你应该懂这些东西，去花园里剪几朵开得好看的花放里面，然后给赵旻枝送过去。”陈月柏将花瓶往陈月竹怀里送。

　　那日他们俩从淮明巷回西岛，赵旻枝跟他讲过，她和父亲赵修成，习惯在家里放上鲜花。可惜的是，陪伴她许久的那只花瓶已经随着父亲的离世，而一同被砸碎了。

　　“你是给旻枝买的？”陈月竹不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给她呢？”

　　“我才懒得给她！”陈月柏双手抱在胸前，倚靠门框，满脸的不屑，“你也别说是我送她的。我现在不想搭理她！”

　　陈月竹懂了，他们俩应该是吵架了。
　　在他眼里，他们俩都是孩子气的弟弟妹妹，偶尔吵几句嘴也很正常。

　　不过他挺好奇的，会是什么事让一向乖巧内敛的赵旻枝和陈月柏闹脾气呢？
　　陈月竹会这样想，却不会去过问。

　　他去花园里随意折了几枝开得盛的小木槿，捧着花瓶，敲响了赵旻枝的卧室门。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门被拉开。

　　“竹哥哥……”赵旻枝双手局促地放在身前，显然没料到他的到来。

　　陈月竹垂眸浅笑，将花瓶递给她：“听说你喜欢在屋内放花。”

　　她怔然片刻，心中的那抹慌张被片片剥离，只剩下滚烫而真实的热意与触动。

　　接过花瓶时，指尖不经意间摩挲过他的食指指腹。

　　她不敢停留，又妄想停留。

　　“我……我以前，以前我爸爸会给我买花，所以就喜欢上了在屋子内放花。”她将花瓶紧紧抱在怀里，压抑不住哭腔。

　　深呼吸一口气，逼退汹涌的泪意后，她抬起头，注视陈月竹的双眼。

　　“竹哥哥，谢谢你。”

　　眼中强烈的情感朝陈月竹袭来，激起一阵莫名的愧意，竟让他很想告诉她，这其实是陈月柏送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忆和现实双重冲击下，赵旻枝一时间难以抑制住情绪，强撑最后一口气，微笑着跟他道完晚安，随后合上了门。

　　她将花瓶摆在书桌上。
　　柔和的灯光析下，花瓶周身泛着清冷的光晖。

　　她整个人伏在桌面，脸贴在左臂，右手有意无意地拨弄花朵。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但她最在意的只有两件。

　　一件是那本书里藏着的香烟。
　　她是个乖孩子，将未成年人不得抽烟这一条牢记在心。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初中班上坐后排的那群男生才会不管不顾，幼稚地把抽烟当作一件很酷的事情。

　　陈月竹偷藏香烟，而且烟盒被打开过，说明他已经抽过了。

　　可他又和那群人不一样。

　　月亮朝着地球的这一面已经被人们知悉，它的背面却是鲜为人知。
　　陈月竹成绩优异、无可挑剔，在这些富家子女中，他是万里挑一。

　　大家夸他赞他，却没有人看见他的隐忍和压抑。

　　他喜欢的是文学，可陈彦华是以一个商人的模版培养他；他肩负着嘉润继承人的重担，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懂事和周到。

　　他不能像陈月柏那样明目张胆的顶撞父亲，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内心的苦楚和压抑。

　　他是矛盾的集合体。

　　现在，赵旻枝看清了。
　　她竟有些觉得，现在的自己和陈月竹是同类。

　　同类就应该惺惺相惜。
　　所以她决心，她会帮他守住这个秘密。

　　另一件事就是关于眼前的这瓶花。

　　父亲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在室内放花了。
　　现在陈月竹送来的这瓶花，填补的不仅是这间卧室，更是她空缺已久的心。

　　她很感激陈月竹。

　　只有感激吗？
　　赵旻枝在心里反问自己，却不敢细想回答。

　　手指从花瓶上拂过，花朵轻轻的颤。

　　她的心也在轻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