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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宣册书 ...

  •   义国公当属朝中资历最老,年龄最长的三朝元老。

      其倚仗年高,有事没事总爱上谏且十分能豁得出去,不啻难缠的御史,但凡他出面连圣人也要赏些薄面。

      老人家颤巍巍拄着拐杖起身,千牛卫欲制止,却遭劈头盖脸地责骂:“竖子敢尔!”他一把推开跟前挡路的高壮身躯,声色俱厉道:“万氏女固然德能兼备,可先帝不顾太祖皇帝的诺言,在已有万相入仕的情况下还迎立了睿德皇后,这又该如何论?”

      瞅见他上场,南宫旭冕旒下的俊眉紧皱,抑着满面不耐,好声好气问:“宋公的意思是先帝违诺祸及于朕,故不能立万氏女为后,对否?”言讫,他自己先乐了。

      老家伙意图用先帝的错误逼自己就范,可惜他忘记足下踩的乃是大明宫,忘记了君权威严。

      “那么朕觉得你倚老卖老,深感不悦,想屠尽你的儿孙泄愤,宋公意下如何?”

      圣人的话震骇住了所有人,窦将军憋笑憋得辛苦,忍不住与齐贽窃窃道:“以往是圣人胸襟宽容不爱与他计较,处处替慕容氏说话也就罢了,今日偏整出幺蛾子来膈应圣人,自作孽不可恕,活该!”

      齐贽并未出言,只深深地看了眼一直风雨不动的容盈。

      纷争之中,她身处漩涡依然能做到宠辱不惊,其心性之坚韧可窥一斑。

      平素受惯了圣人尊重,义国公哪经受得住如此的刺激,一张老脸铁青,险些没气个仰倒,哆嗦着花白长髯,老泪纵横。

      “老臣丹心一片,日月可鉴啊。”

      老人家激愤之下撇手甩开拐杖,健步冲向殿内梁柱,准备习一习古人尸谏之风,在青史上谋个流芳万世的清名。

      人还未来得及与一眼相中的柱子水乳交融,一群千牛卫四下蜂拥而上连拉带拽,力壮如牛的郎君没费什么劲儿阻隔了梁柱和宋公。

      可架不住宋公他老人家精神矍铄拼着蛮力冲,大家伙也怕弄伤了人,有点束手束脚。

      混乱中有人向宋公后颈劈了一记,直接架着昏迷的人急送出宫,解决了这桩麻烦。

      出师未捷身先死,等不到捷报的太后党羽面如土色。

      南宫旭冷眼巡睃最初闹得欢腾的一批人,玩味地笑了笑:“当初违诺的是先帝,列位若有异议就去昭陵里诘问,先帝孤寂长眠,朕很是不忍,不介意多些人去陪伴聊以慰藉。”

      群臣如芒刺背,全部噤了声。

      “宣读册书。”

      高澹偷偷踢了一脚宗正卿,塞去一封帛诏,隋宗正匆促闭嘴憋回哈欠,噎得直翻白眼,目光草草从册书上溜了一圈。

      他揉了揉眼又看一遍,确认帛诏赫然加盖三省大印,心里打了个突,狠狠地咽了咽口水,肃容颁读。

      宣读毕,太后劈手夺过帛诏,吓懵了隋宗正。

      若无三省长官大印,册书不具效力。

      中书省负责草拟,门下省负责审议,尚书省负责执行,册书至多加盖有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大印,门下省就算未曾封驳也断无加盖。

      太后怒火中烧,急红了眼,试图抓紧救命稻草。

      大势之下,她仍妄图逆转乾坤,南宫旭觉得格外可笑。

      “朕忘了告诉太后,给事中前几日奏报门下省大印离奇失窃,朕派人追查无果,忧心诏敕奏表无法颁行,命工匠重新刻了一枚。”

      劳什子失窃,明摆着故意设计!

      事到如今,太后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悉数压下愤恨,将帛诏扔回给隋宗正,满目俱是阴鸷恨意,冷涔涔的目光冻在容盈身上,回首对南宫旭道:“圣人真有出息。”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露出了笑容。

      “谬赞了。”

      入夜秋风袭袭,几日前一场连绵雨水蔓延下来,夹杂着几丝寒凉,寂寂的黑暗笼罩宫阙,蛰伏在夜色中的拾翠殿闭了门窗,却关不住灯火映透的剪影。

      “娘子,身子是您自个儿的,好歹要为自己考虑,多少吃些罢。”

      慕容湘面无表情地坐在罗汉榻上,近半个时辰纹丝未动。

      她坐了多久宫人们便跪了多久,集体伏倒一地,膝盖已然跪得酸麻,战战兢兢忍耐苦楚,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无声跪求主子用膳。

      目睹一切,丹荔内心焦灼,愁得脚下直打转。

      娘子从延英殿回来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呆呆坐着不哭也不闹不言也不语,内侍监过来宣读册书的时候毫无反应,好比一介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

      她又求又哭半晌,娘子仍然无动于衷。

      “一群废物!”闻讯赶来的太后大为光火,怫然申斥,狠狠发落了一批宫人,看见慕容湘了无生趣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急,“你是在折磨自己还是折磨本宫?不吃也不喝,要诚心耗死不成?”

      慕容湘置若罔闻,无际的晦暗阴霾浸满眼底,溺入深水一般了无光彩。

      看她心灰意冷,几乎丧失了求生意志,太后心疼得在滴血,更恨毒了万氏女,紧握住侄女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勒出了一圈红痕,双目布着森森寒光。

      “本宫知道你伤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本宫与你的父母会放任京兆慕容氏的嫡长女,委曲求全的做一个妾吗?你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前但凡是你想要的东西,哪次没得到过?固然目下皇后之位成了万氏女的囊中之物,但别忘了,皇后亦可废黜。”

      一席话落入耳中,遽然炸开沉重的闭塞,慕容湘迟缓地转动一下眼珠,酸涩难受充盈眼睑,一行泪摇摇欲坠,瞳孔渐渐焕发出神采,她艰难嚅动着唇瓣:“姑母。”

      短短的时间内,她的一把好嗓子糙如饱经风沙吹蚀的砺石,发出的声音喑涩又刺耳,根本不像她嘴里讲出来的。

      “在夷罗山的时候,万容盈让我觉得自己身份再高贵也无用,师父和师兄弟永远都对她最好,却偏要装出恬淡寡欲之态。我讨厌她的冷傲虚伪,恨她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恨她抢了属于我的皇后之位,世间有资格站在圣人身侧的只有我!”

      她终于肯开口,太后喜出望外。

      “放心,今日你遭受的一切苦痛,本宫必将千倍加注在她的身上,如今她站得多高,来日摔得便有多惨。”

      内侍监送来的册书大喇喇摊开在她手旁,垂眼盯着圣人敕封的‘贤妃’封号。

      慕容湘双眸倏尔迸射出强烈的恨意,指尖攥破了质地轻软的帛诏,嘴角弯起的笑容里藏不住癫狂意味。

      “圣人不喜欢我不要紧,一日不喜便等一年,一年不喜便等十年,只要能陪在他身侧,岁岁年年终有一日会等到他喜欢我。”

      殿外宫廊下,灯影已近阑珊,门框边一片袍角悄无声息地闪过。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濯尘殿外的值夜内侍扛不住瞌睡,脑袋靠着门框偷偷眯着觉,一对鼻翼翕张着发出打鼾声,全然没发现殿内剩一盏孤烛摇曳着光影。

      朦胧的薄光洒进寝榻帐中,紧闭双目的人鼻尖渗出汗珠,霎时睁开眼一骨碌翻身坐起,一张颜容与南宫旭有着两分的肖似,细观眉和嘴是与太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相貌不比圣人那般硬朗却格外的俊俏柔美,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瞳了无睡意,眉眼间布满忧虑之色。

      忆及之前在殿外偷听到的交谈,南宫弘心头发冷。

      母亲心中藏着恨。

      她的怨,她的恨都来源于皇宫。

      阿耶、睿德皇后、兄长、江夏万氏……

      他想,如果自己当初不离开皇宫能一直陪伴母亲,大抵是可以消解她的不甘与怨恨,一切事会变得不一样,可惜这世间本无后悔药。

      大应自立国以来太祖皇帝尤崇信道教,尊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尊《老子》为上经定为科考内容,令道士尼姑隶属宗正寺,班列于诸王之次,视之本家,诏令天下兴建道观,优宠甚隆。

      至睿宗一朝为匡固国本,奉行崇道抑佛的政策,笃信道家,尊宠出身道教世家的蒋天师。

      蒋家世代子孙皆为道士,祖辈弘道有功,得太祖皇帝册封护国天师,定国公,累授金紫光禄大夫,建设“夷罗仙府”广纳弟子,弘扬道法精髓。

      夷罗山道门弟子之众,世间罕有。

      蒋遇真号元一真人是蒋家第八代子孙,袭护国天师一职,好古学文,诗书礼乐,少传符箓,尤能厌劾鬼神,曾于南阳郡设坛醮祭,摄来数十妖魅投火自焚,广受当地百姓尊崇。

      睿宗一心仰慕道法乐律,特遣幼子信王拜于夷罗仙府门下专心研学,消息一经传出,大批士族贵胄之家纷纷效仿,择族中优良子弟拜师仙府。

      其时淑妃慕容氏,即当朝太后,亦指派侄女慕容湘前往拜师。

      怀抱拜元一真人为师,提高自己名声的念头,慕容湘兴冲冲地去往,却只得拜在元一真人的师弟致道真人门下,不免心怀芥蒂,又发现容盈染疾在身竟能被蒋遇真收为徒,憋攒的怒火自然均对准了容盈一人,三天两头找茬生事。

      南宫弘作为表兄曾试图调停表妹对容盈的恶意,奈何屡屡被当作耳旁风,原本预想离开夷罗山不再有交集,往事也就此作罢。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容盈竟是江夏万氏女更剑指皇后之位。

      旧怨结新仇,母亲与表妹显然打定主意致人于死地。

      只是,该怎么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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