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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棋局始 ...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孟秋忽焉已至,微风淅淅,云翳蔽日,山野幽阒。

      林间一叶倏而离梢辗转飘落车衡,登上青帷马车的素衣少女将之拢入掌心。

      幕篱下的眸子隔着纱罗最后回望一眼夷罗山,松了紧攥的手掌,任叶零落归尘,马蹄辙印目送着那一叶孤舟棹入十丈软红。

      酉正三刻,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宫漏初响,紫宸殿外值宿内侍端着嵌螺钿漆盘欲入殿奉茶,背后一道低细的嗓音叫住了他,扭头一看来人,内侍哈腰陪着笑脸道:“不知大监有何吩咐。”

      宫廊角落的阴影中,一名朱衣内侍挽着柄拂尘信步而出,秉着一张端严面孔,淡淡睨他,“茶给我,你先下去候着。”

      “是。”

      内侍监高澹亲自发话,底下人岂敢不遵。

      殿内,髹漆描金山水二十四扇屏风铺陈开,一水儿红底对鹿纹氍毹置设满地,四足鎏金狻猊香兽吞吐着一袅龙涎香雾,楠木书阁铺列一整面墙,殿侧金檠明烛照得华光盈室。

      少年天子早早换了燕居服,斜倚着玉凭几,赭黄袍袖下的白皙手指轻击着腰间九环带,低垂的视线慢慢荡过御案上堆叠着给事中封驳回的奏表,瞳色幽沉,寒如砭骨坚冰,笼罩眉眼间的阴郁暴露无遗。

      高澹打小跟随圣人身畔,深谙察言观色的要领兼具揣摩圣意的本事,在旁奉了茶,躬身呈报密奏。

      “禀圣人,林策回报万氏女应承得利落,面上瞧不出什么,并无不妥之处,一行人将于后日整装启程。”

      “传信林策谨慎行事,在归途上莫令不长眼的东西唐突了佳人。”

      南宫旭抬着眉,面色古井不波,英挺的眉形下一双墨瞳蓄满沉郁莫测,汇着难以见底的深涧。

      他将一直捏着的奏表随意一丢,清瘦且骨节分明的指节搭着凭几,随漏壶滴水声有节奏地轻敲,“你明日去趟礼部和太常寺瞧瞧典仪筹备得如何,伺机生出些事端,添点乱子。”一如往常的声线蕴着不易察的冷峭,丝丝讥笑染上唇际。

      礼部尚书是太后的人,诸事一早便办妥帖,可谓尽心竭力,现下派人找茬儿为的是安定他们的心,倘显得太无动于衷,未免惹那帮老狐狸生疑瞧出破绽。

      清肃夜晚,星辉闪耀,一泓皎月散发着迷人的朦胧美,千重宫阕褪去白日的肃穆刻板,赋予了安谧清幽,近处虫鸣细微,声声入耳。

      殿外,足音跫跫,人影窸窣,值宿内侍的一句传禀含混了更漏声,疾步提挈着一只雕山水红漆食盒入殿,躬身道:“禀圣人,慕容娘子送来了一盅羹。且捎了话,说见您晚间在长德殿食的少,特意给您炖了驼蹄羹,蹄筋煨至软烂,汁浓清香,入口即化……”

      “拿回去。”

      高澹觑见圣人锁眉,心头微骇。

      南宫旭盯着食盒的眼神中透出烦厌不悦,一副漠然懒理的样子,脸上带了点冰冷的意味,“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喃喃的低吟,夹杂诗中酷烈的讽刺,压迫着人几近窒息。

      “关外商旅用橐驼骑乘驮运,其能于流沙中负重疾行百里,忍饥耐渴不懈怠。西域诸国视之善畜更有藩国骑兵以之为坐骑交战,地位等同我朝马匹,食它无异食马肉,已然犯律。”

      圣人疾言遽色的斥责,吓得捧着食盒的内侍战战惶惶,汗如出浆,简直悔青了肠子。

      时下士族中人酷爱攀比饮食,随着越来越多的奇珍异物被搬上了食案,使得诸多无辜生灵面临着残酷的覆灭危险。

      他曾多次下诏旨痛斥奢侈无度的饮食风气……

      然,收效甚微。

      今次,送来的一盅驼蹄羹正触了他的霉头,南宫旭也不欲留情面,一味轻拿轻放,会纵得人好赖不分,唤高澹取来书阁上的《大应律卷十五·厩库》,交代内侍随羹原封不动的送回,寒声撂下告诫。

      “叫她好生读一读,莫再犯这类错。”

      前段时日,太后召了门下侍中的嫡女慕容湘入宫陪伴,屡次三番邀他至长德殿用膳。

      言谈间表露出撮合之意,席间刻意安排慕容湘来亲近,直接称他表兄,拿捏着尺度小意关怀,把‘妾有意’诠释得淋漓尽致。

      曲意奉承多了,则过犹不及,愈发消磨了虚与委蛇的耐心,今朝之举也意在敲打太后和慕容氏的行事无忌。

      是夜,拾翠殿的东次间明烛高照,宫人垂首敛息,匆匆放下帷幔,捎带拎走了内侍送回的食盒,余留殿内死水一般的阒寂。

      “姑母,我真的是关心表兄的身体,才炖了羹送去,哪晓得他会因此动怒申斥。”慕容湘噙了一眶泪水,哀哀切切抱着《大应律卷》难过地倚上太后膝头轻泣,“这该怎么办?”沙哑的哭腔含着抽噎,调子起起伏伏,一串串泪珠子晕花了胭脂,湿漉漉的两靥显出苍白之态。

      无论是在府中还是在夷罗山,使女常炖驼蹄羹给她喝,从未有人与她讲过其它。岂料入宫后竟因区区一盅羹惹来表兄嫌恶,本想与他日久生情反倒弄巧成拙。

      “这非你之错,勿自责。”太后抚摸侄女的头发,将她的委屈惶恐尽览眼底,打心眼里溢满疼惜之情,“圣人自践祚以来提倡俭以养德之风,不喜钟鼓馔玉,一时着恼而已,不必为那盅羹介怀。他打小不曾和女儿家相处过,言谈行事上思虑得不周全,甭往心里去。”

      “那他还会生气吗?”

      “傻孩子,又有哪个天子会对即将成为自己皇后的女人生气,尤其是我见犹怜的美人。”

      幽幽烛影下,太后托起了慕容湘的下颚,沿着额角摩挲至耳垂,端详的目光里蕴着一团难辨的情绪。

      “要记住他是你未来的夫君,一味的柔驯并不能笼络住圣心。适当耍一耍小性儿让他觉得你与众不同,人一旦起了好奇心便不由自主的想深入探索,有朝一日必夺圣心。”

      太后挑着唇,传授了俘获男人的诀窍,耐心又细致地替认真聆听的侄女拭净泪痕。

      思及将要成为心上人的皇后和未来的尊崇,慕容湘不禁心迷意乱,神色羞赧,小女儿家芳心萌动的意态不胜娇怯,眼含孺慕之情,晃了晃太后的手臂撒娇。

      “湘儿都听姑母的。”

      从小到大,姑母待她无微不至,事事无不应承,有的时候阿娘考虑不周的地方,姑母都会一应筹措妥当,慕容湘也信任且依赖这个胜似亲母的姑母。

      江夏郡,万府——

      经奴仆细致的归整,一只只紫檀木书箧和箱笼井然有序地运送上马车,人来人往的折溪台暂时恢复了素日的清净。

      秋日的光线强烈而透彻,比春和夏多了浓郁的奔放与热情,固然书斋里的文籍已搬得一干二净,连一幅丹青都不剩,偌大的屋子显得空荡又冷清。可有了光束的暖映,明亮温馨填补了不足。

      大敞的窗牖下,风炉的炭火渐熄,青瓷釜中茶水尚溢着缕缕热气,楠木几案上搁着依次排开的茶具,边隅摞了几册书。

      浸在一片秋阳璨色中的青裳少女端然跽坐,捧起茶瓯远目窗外小景,外头一派秋高气和,艳阳交缠着薄有凉意的风,总算将炎夏一篇翻了页。

      茶汤见底,袅袅茶香略淡了一些,容盈慢悠悠地添茶,顺带给对面捻着一张素笺沉默的父亲也舀了茶,茶瓯里缥色沫饽逸散出清郁幽香,启口呷饮细品了品,略略颔首。

      妙哉。

      文人笔下的诗词中屡屡赞扬剡溪茶滋味醇妙乃当世名茶之一,称得上名副其实,但是一句‘何似诸仙琼蕊浆’终究彰了两分夸大。

      “你不该下山。”

      江夏万氏家主微微摇首嗟叹,短短一句饱含无穷深意,撇去茶汤上飘浮的沫饽,他垂着眼,启齿轻吹热气。

      “染了俗世,会令你改变心境,忘却本我。”

      静了两息,容盈眸中波澜不惊,“一句似是而非的批命,阿耶又何必当真。”

      屋外晴好阳光照着素笺上的字,字迹轮廓竟生出浅浅的灼亮光华。

      “畿生祸邸,承嬗离合,湮折尘寰,魂兮将归。”

      她微勾着唇,娓娓念来,明润眸底荡着云雾般飘渺的笑意,“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诸般定数皆为变数,有常亦无常,有情亦无情,莫要小觑了命途中犹存的一线生机,天道造化兴许待我不薄。”

      所言似安抚又似参悟某种玄机,笃定后事的发展轨迹。

      女儿乐观无畏本属好事,万仲修想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起初送你到夷罗山拜师目的是调养身体,多年来身子养得渐有起色,连带性情也益发超然,将道之一字参得通透。要搁在真正的方外之人身上是修来的福气,可惜……于你而言注定无甚裨益。”

      “君子重然诺,至死不相负,今圣人践诺万氏亦该履约,没理由拒绝的。他是君我是臣,无论何时弃信忘义者势必受难,女儿诞于万氏得享衣食无忧的生活,又蒙祖荫庇佑寻恩师为我调理病体,对我而言一切皆由家族赐,眼下无疑是回报的时机,女儿无怨无悔。”

      倘使她生为其他门阀士族之女,一番深明大义的话必令长辈欣慰。

      偏偏是出身江夏万氏,更多的是身不由己,某些事已然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由她来完成,逃不脱宿命的枷锁。

      也罢。

      一点点揉皱素笺,万仲修掷进风炉中,看着细焰将之噬成灰烬,泯然了苦笑与愁容,面庞多了一些释然之色。

      她的一线生机未尝不是万氏的生机,或许能拯无止境的命运。

      时移世易,他自当尽人事,谋求一个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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