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枇杷正硕茂》辞旧离忧

36、归离

　　今年七月初柯锦煌便结束了期末考试，前几天江天祈约她到外省旅游，寻一处无名山水走走，见见素未谋面的人和风，而且黄宸羽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去。柯锦煌欣然同意，收拾好行李就等着江天祈过来和她们会合，没想到还等来了上次认识的张君好和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女生。通过黄宸羽的介绍柯锦煌知道了那位女生叫夏晴安，是她的好友，同时也是张君好的女朋友。

　　江天祈帮柯锦煌她们俩把行李搬上车后，转身坐上了驾驶位，这次是江天祈来开车的，柯锦煌就坐在副驾驶。几人一路上欢声笑语，连不喜欢说话的夏晴安都一直跟柯锦煌讲着江天祈这两年的事情。柯锦煌自然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认真地听着女生的讲述，连同黄宸羽和张君好参与其中，偶尔男生还张嘴吐槽江天祈当时做的事情。

　　江天祈一直不知道一件事，其实在很久之前柯锦煌就已经知道他和楚心瑶之间的事了。那件事是刘卿扬告诉她的，原本他觉得是江天祈的私事自己这么跟别人透露也不好，后来发现柯锦煌对江天祈的心意便不再隐瞒。因为他自己都不相信江天祈真的能放下楚心瑶，到最后只能是折磨自己。

　　上次他们五一回去就莫名在一起了，柯锦煌对于欢喜其实内心更多的是没有安全感，害怕江天祈只是开一个过分的玩笑，或是出于其它原因来回应她的感情。这两个月以来她经常会梦到江天祈跟着一个女生离开了，醒来时眼角的两行泪痕一直都是她心里的不敢言说，每每看着手机里江天祈的电话和微信她心里又是一阵苦楚。

　　江天祈对她很好的，好到不像是一对情侣之间该有的。她将心中的疑惑说给黄宸羽听，后者倒是没想出有什么问题，只是告诉她这是情侣之间的普通平常而已，她没谈过恋爱，以后习惯就好了。

　　夏日的果茶、阴天的雨伞和日落的鲜花，是柯锦煌对年少心动的对象不敢幻想的现实，可是江天祈确确实实这样做了。

　　一行人一路西行，边走边玩，看着外边不断闪过的风景，来到了一座人烟稀少的村落，车子停在了一栋简陋的房子前。柯锦煌问了才知道这是夏晴安的老家，在她诧异的时候张君好和夏晴安率先拿着一个袋子下车，朝着一个方向离开了。江天祈似乎习惯了他们这样，将车停好后便拿着钥匙开了门，屋内的装修更加陈旧，柯锦煌好奇打量着里面，却是看不到一个人，黄宸羽告诉她夏晴安的事情后才明了。几人都没说什么，各自打扫起来。临近傍晚的时候张君好他们也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袋子的食物，江天祈接过后便进了厨房开始煮饭。由于厨房里连煤气都没有，江天祈只能用电磁炉随便炒了两样菜，草草解决了晚餐。

　　这两三天他们在路上玩得有点累了，今天晚上也没心情安排什么活动，布置好房间就休息了，三个女生躺一张床上自然不会那么早睡，聊到了很晚才各自睡去。黎明破晓前，柯锦煌又做了个梦，梦见江天祈离开了，这次她猛地惊醒，身体不受控制往外走，刚出去就看见了一道黑影向大门外边走去。此时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在梦中一般，柯锦煌发觉那个身影是江天祈后就跟了出去，等走到房子外边却是怎么都看不见江天祈的影子。

　　“江天祈！”她孤零零地站在这片昏暗的天地中，向远方喊道。

　　无人回应。

　　“天祈！”她不甘心，再次喊了一声，声音发颤。

　　东边那抹鱼白愈发明显，人间依旧死寂。

　　“我在！”

　　忽地，一道清晰的男声随着星期二的晨曦过来。远处，男生站在朝阳的方向挥着手臂，像是怕女孩听不见，又叫了一声。

　　柯锦煌笑了，泪水不自觉地坠落，是跨越好几年光阴的倾诉。

　　“哭什么？”

　　江天祈走到她跟前，轻轻将沾在她脸上的发丝捋的耳后别着。柯锦煌没有回答，红肿的眼睛中掺杂着委屈一动不动看着他。

　　“嗯？”江天祈稍微凑前，忽然柯锦煌吻上了他。

　　湿热的唇瓣中略带苦涩，两人都没有经验，只是唇碰唇了一下便分开了。

　　“怎么了？”他们额头相抵，静静地感受对方的存在。

　　“没什么。”柯锦煌沙哑回答。

　　暖阳从地平线升起，他们沐浴在熹微的晨光中，看着红日初升，天边一片绯红的朝霞。

　　柯锦煌和江天祈没能等到旅程结束，在第二天晚上，林淑兰给柯锦煌打了电话，告知她爷爷快不行了，柯锦煌急得都哭了，还是江天祈连夜带着她赶回去。

　　落秋县，柯爷爷眼睛微微睁着，陷入无尽的沉默。旁边依稀传来啜泣声，他好像想了很久，却想不起是谁了。突然有人在他耳边叫了声爸，他听出这是他儿子。模模糊糊中他好像是应了一声，但又好像没有。

　　在他灵魂穿梭在过往纷扰的云烟中，忽地一束光打在他脸上，他猛然一颤。那一刹那，他的手突然抓住儿子的衣领，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柯国富蹲着将耳朵靠近父亲，才听见他父亲说的是要回家。

　　当年老房子重新装修的时候，柯国富看父亲一脸惆怅，就留下原本父亲的房间和一小间厨房。从医院回来后，柯国富就将父亲安排在他原本的房间，这间房子父亲也住了大半辈子。得知柯爷爷快不行了，街坊邻居都过来看望这位老人家，狭小的房间挤满了人，一时间喧嚣不已。柯爷爷好似听不见，没一会儿柯家亲戚便将来看望的人请了出去，小一辈的则被要求趴在床沿边哭，柯爷爷也嫌他们太吵闹，把他们都叫出去了，只留下柯国富一个人。他说了很多，重要的或不重要的，完整的或残缺的。柯国富认真听着，眼角红红的，一个劲的点头。

　　他说了好一会儿后感觉累了，又安安静静地躺床上休息，像是睡去一般。柯国富不敢打扰，默默守在一旁。在他弥留之际，耳边忽然响起隐隐约约的风声，那是仙林镇的风，风闯过巷陌，向他呼啸而来。

　　柯爷爷去世后由柯国富在父亲旁边通宵守灵，烧了一整夜的金纸，每一张燃烧前都是锡箔那面朝上。柯锦煌回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多，一到家看见门口的装饰时顿时泪如雨下，看到林淑兰后就扑在母亲怀里大声啜泣。林淑兰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柯老爷子活了八十多岁，算是长寿了，又是自然老死，在这边来讲算是喜葬，不应该难过，然后便让她进去看爷爷最后一眼。

　　江天祈是外姓人，按照仙林镇的传统来讲是不能留在这里的，跟林淑兰说了一声就离开了。在他回家后，天空慢慢暗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江天祈看着窗外的荔枝叶被打湿，雨水顺着叶尖滴落，心里起了涟漪。他家门口种有几颗风雨花，花如其名，平日里几乎不见花开，顶多挂着个蔫巴巴的花苞，但大雨一来，花朵迎着风雨吹打绽放开来。

　　雨下得很突然，刚才在江天祈家门口前的田里干农活的人走到他家车库里避雨，江天祈刚好下楼，便给他们烧水泡茶，邀请一起坐下聊聊天，谈论村里近些年发生的事。

　　江天祈对自己爷爷的记忆不多，大多数还是别人口述给他的。江爷爷每次去田间劳作回来，都会给小天祈带红色小野果，江天祈似乎对这些野生的水果很感兴趣，每次都吃得很开心。这些还是他母亲生前帮他回忆的，江天祈至今都还记得，母亲讲这些的时候，父亲满眼都是笑意。可惜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妻子过世得早，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不容易，靠采石为生，过度劳累落下病根子，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条件治疗，七十多岁便因病逝世了。江天祈那时就小学一二年级，看着家里围满街坊邻居，什么都不懂，不明白死生一事，只知道以后都见不到爷爷了。

　　对于长大后的江天祈来说，爷爷对他有些陌生了。在十几岁的某一天，忽然向父亲问到爷爷生前的事，在他嘴里陌生地吐出“爷爷”这两个字时，才意识到这位在他记忆中仅有一些模糊的片段的人，在父亲生命中又是多么重要的人。

　　仙林镇在死后满三天才出殡，若遇下雨天则要一直等到不下雨了才能出殡。柯家等了五天后天空才放晴，那一天午后的阳光透过阳台的门帘洒进江天祈的房子里，屋内亮堂堂的。他拨开门帘走了出去，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皂香，天花板挂着的衣服轻轻摆着。

　　下午的时候柯锦煌跟着大人们出殡，几个年轻小伙将棺材架在肩膀上往前面走，后面跟着戴着白头巾的亲属邻居，他们将棺材抬到大公路旁便放下了，等着道士念完词后就将棺材送上灵车。出殡结束后已经是傍晚了，柯锦煌看着离开的众人，在取得林淑兰的同意后也脱下帽子离开了。柯锦煌没有骑车，而是慢慢走在前往江天祈家的路上。

　　“吃饭了吗？”江天祈问她。

　　“没呢。”柯锦煌摸了摸肚子回答。

　　“我煮点，想吃什么？”江天祈站了起来，走到冰箱前面看看还剩什么菜。

　　“不用了，我不饿。”柯锦煌摇了摇头。

　　“多少吃一点。”

　　江天祈也知道她没心情吃饭，就煮了小半碗的面线，加了点青菜肉丸，柯锦煌小口小口地吃着，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江天祈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没说什么，他自然是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知道出言安慰的效果并不怎么样，只能让她自己想明白。柯锦煌吃完后江天祈便将她送回了家，男生在离开前揉了揉她的头，让她开心一点。

　　因为柯锦煌家里的两个老人都是自然过世了，在入葬后的这两天就要开始做功德，摆上宴席请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来吃饭。在所有的一切结束后，家里开始将柯爷爷住的房间里的东西搬出去烧掉了，为了把这些东西送去给逝世的人，为了遗忘。

　　七月孟夏，季节的红火漫上树梢的荔枝。很久之前江天祈就听长辈说过家旁边的荔枝树在祖父小时候就这么大了，树木估摸着有一百多岁，长得很高，他只能借助工具。江天祈很早之前就做了一根长长的竹竿钩子，今天一大早便和柯锦煌在荔枝树下摘荔枝。

　　这个时候的荔枝已经成熟了，诱人的自然红和几分青绿长在果皮上，将荔枝泡水里洗净，捞起后剥开外壳咬上一口是夏日早晨的清甜。蝉鸣依旧喧嚣，草野间响起窸窣的虫鸣，阳光落在柯锦煌白色的裙摆上，女生伸了伸懒腰，很享受和江天祈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

　　蛋液加少许盐打浑，热锅冷油下蛋液，煎至微焦盛起，这样的煎蛋才容易吸收后面西红柿的汤汁。中火放入西红柿和适量白砂糖一起翻炒，加水盖上锅盖慢炖，时间差不多就倒入煎好的蛋。再来点食盐，大火收汁，汤汁又有剩余，一道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就好了。

　　江天祈似乎很喜欢煮饭，每次一到饭点就进厨房开始炒菜了，柯锦煌也没闲着，在旁边用一个小铁锅煮着沙蛎汤。沙蛎是邻居送来的，这边村里修建高速公路，挖隧道的时候不知怎地水流到溪里，而后村民就发现水沟里莫名出现很多沙蛎，便趁着闲时到溪边捡了一些回家煮了。

　　吃完午饭后两人就开始清洗起屋子里的地板，完成后柯锦煌直接躺在窗户边的地上，江天祈切了个冰镇的沙瓤西瓜，又洗了几个小莲雾放在旁边，风扇吱呀吱呀地转，他们就这样坐在刚洗好的瓷砖地板，一起看着外边的风景边聊着天。夏日的午后，少年少女牵着手躺在一起，谈论着蓝天白云下的过往。

　　这几天有台风朝着仙林镇过来，柯锦煌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和江天祈手机上联系，和女生打完电话的江天祈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路边的树木枝桠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倒，山雨欲来风满楼，潮湿闷热的雨味弥漫进他的鼻子里，一场暴雨向着仙林镇袭来。

　　柯锦煌生日的那天晚上，女孩刚和朋友在外边聚餐完，回到家后发现江天祈给她发了个视频，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长，三分钟多，好奇对方发了什么东西。等她点开加载完，一首熟悉的旋律响起，是生日快乐歌，好像还是八音盒那种音色。她心脏快速跳了几下，嘴巴也不禁跟着歌声哼了起来。

　　音乐响了好一会儿慢慢停下，画面开始一片漆黑。

　　“嗨，哈喽，锦煌。”突然一张熟悉的人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正隔着镜头向她挥手问好。

　　是夏挽晴，柯锦煌一时间也茫然了，不知道江天祈哪里来的视频。

　　“生日快乐呀，虽然在之前说过一次了，”没等柯锦煌细想，屏幕里的女生朝她比了个心说道：“祝你以后天天快乐，天天开心。”

　　话音刚落，屏幕上马上换了一张人脸，是柯筱梦。

　　“嗨，锦煌同学生日快乐呀，”柯筱梦挥着手向着镜头，又说了好多祝福词，最后脸靠了过来，贴着镜头小声说：“嗯，还有啊，找个时间带过来让我看看。”

　　眼眶微红的柯锦煌马上知道柯筱梦的言外之意，不免笑了出来。上次回仙林镇柯锦煌忘了跟她讲和江天祈的事，导致柯筱梦一直在电话里和她念叨江天祈。

　　视频的后面都是一些之前八中的同学，有很多一些是她认识的，都是一小段说祝福语的视频，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画面都是一闪而过，只听得到一句生日快乐。

　　到了视频后面一小段，这次屏幕亮了很久，一张脸才从中出来，是江天祈，男生明显面对镜头有点不太自然，盯着镜头好久也不知道说什么。

　　“小柯同学生日快乐！”视频里的江天祈踌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随后视频就结束了。

　　正当柯锦煌疑惑的时候，电话响了，女生看了一眼，是江天祈。

　　“生日快乐！看窗外。”

　　电话刚接通，对面的男生便说了一句，正当柯锦煌一脸茫然走到窗户边的时候，外边忽然咻的一声，艳丽的烟花冲上夜空炸响，炫彩的光亮倒映在女生的眼眸。

　　江天祈捧着一束花，站在楼下朝她挥手。

　　他不是天生的浪漫主义者，他不懂浪漫，但却会在偶尔几个日落去见她时路过花店，挑上一支看起来不错的花。

　　喜欢是漫山遍野的花开，夏夜悠扬的晚风是无声的告白。

　　风吹过柯锦煌的头发，所有的诗情画意终究藏没于仲夏夜的山语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