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上钩》卧长松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玉皎尘回到了五万年后的现在，径直赶到了银河，天尊得知后再一次撇下朝会上的众仙，急匆匆的赶过去想要得知结果，见到玉皎尘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玉皎尘还沉浸在辜负了纪怀卿的前世而生出的愧疚感中，故而天尊问的什么他也没太听清。

　　天尊还以为他这趟行程出了什么差池，紧张道：“怎么了这是？星长前世的魂魄你带回来了没有？”

　　那团灼热的魂魄被玉皎尘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胸前、靠近他心脏的位置。玉皎尘淡淡的应了一声：“嗯，带回来了。”

　　天尊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可没改变过去的事吧？”

　　玉皎尘没说话，而是仔细的将魂魄拿出，那珍之重之的模样，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瑰宝，他凝视着掌中散发着金色光晕的魂魄，眼神中满是虔诚又专注的眷恋，只是面带怅然的说道：“改了。”

　　天尊闻之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无奈的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就不该问你这话。”

　　玉皎尘笑了笑，没多做解释，随后就将魂魄注入了纪怀卿的身体中。

　　将前世的魂魄融入现在的躯体，对于玉皎尘来说不是个难事，可关键之处在于，前世的纪怀卿是个凡人，凡人的魂魄能不能与他现在那一半神仙的魂魄融合为一体，就要看纪怀卿自己了。

　　天尊看着纪怀卿，忧心冲冲道：“你估计，星长还要多长时间才能醒过来？”

　　玉皎尘摇了摇头，片刻后声音沉静的说了句：“他若是不想醒，再多睡一段时间也无妨，我可以等。”

　　就如他也是这般毫无怨言的等我的。

　　天尊活了数万年，本以为一颗心早已修行的八风不动，然而见到玉皎尘和纪怀卿这对经受波折却依然情意不改的有情人，眼眶也禁不住一热。他觉得自己要是再待下去，兴许要失态，便随意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

　　纪怀卿的梦很乱，无数光怪陆离的场景在他的梦境中一闪而过，斑驳又破碎，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梦中的这些人是谁，就如同置身于一个万面镜子组成的迷阵中，四周全部是略显熟悉的画面，而他在那一幕幕闪现的镜像中，产生了一种恍惚的疑惑。

　　我是谁？

　　镜中的这些人又是谁？

　　纪怀卿头痛欲裂，他隐约觉得这些人同自己都是有关联的，可脑海中却偏偏搜寻不出他们的名字，像是一段记忆无端被抹去，只剩下一种微妙的心情——那是种因牵连太多而产生的、无法随着记忆一同拔除的相熟感。

　　纪怀卿身处梦境之中，又游离于景象之外，他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梦中的画面，遥无边际的银河，枯燥乏味的仙界，魔界的动荡，红尘的喧嚣……

　　它们随着时间线不断闪过，从两万年前开始慢慢向后推移，画面也渐渐增多，他如同一个置身其外的看客，在这些急速变换的画面中，看到了妖界的一口枯井，魔界的红薯地，鬼界的幻境，人界的一方小院儿……

　　而随着这些画面越来越多，他发现有一个身影出现的也越来越频繁，到最后几乎每个梦境的片段都有他。

　　那人身姿雍容，眉眼含笑，举手投足都带着四月里的煦风与十月间的清朗，他的身影存在于每一个破碎的梦境里，纪怀卿看见他在妖界的那口井底为谁俯身擦拭靴边泥，也看见他在银河中屈膝半跪，似是在为谁诉说心意，还有妖界的幻境中他为谁挡去一击，以及无数个夜晚中，他双臂拢起，视如珍宝的将一人护在怀里。

　　等纪怀卿看清他的样貌，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及其欢喜又激动的心情，并瞬间盈满四肢百骸。

　　此人是——！

　　纪怀卿突然愣住了，此人是……谁？

　　那个名字分明就在唇边，但纪怀卿却说不出来，他应该认识这个人的，甚至还不仅仅是认识而已，但此刻他就是说不出这人的名字。

　　纪怀卿有些惶急，他略显不安的想要搜寻出这个人的名字，想要迫切的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冥冥之中，他觉得那人于自己而言，或许是更重要、更亲密的存在。

　　纪怀卿焦躁的上前两步，想要更仔细的辨认对方，然刚靠近些许，梦境中却忽然涌入一股新的画面，像是一团墨汁融入水中，瞬间冲散了先前的梦境。

　　不要……纪怀卿惊慌失措的想要伸手挽留，然而先前的那个画面连同那个人，都被冲到了梦境深处，他竭力的伸出手去触碰，却依然徒劳无功，不能丢……那是我的……我的……

　　然而梦境不受他的控制，无论纪怀卿如何呐喊，那个人的身影都随着那些梦境飘向远处，新涌入的画面渐渐占据了梦境的全部，纪怀卿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这是……什么？

　　纪怀卿看到一片连绵无际的山脉，葱郁的翠叶簌簌作响，而那少年手中执剑，衣袖翻飞，剑势挽出的劲风足以扫动周遭百米的林叶，枝干齐齐后仰，风声久久不息。

　　他看到那少年日夜苦练，在年复一年的修行中，守着这个名望不怎么高的门派。

　　纪怀卿心中好奇，他怎么不下山呢？

　　直到他在梦境中又看见了那个白衣飘飘的人，纪怀卿这才有些明白，这少年……留在此处大约是为了等他。

　　纪怀卿感觉到了梦中少年的情绪，这种感受很奇妙，旁人的情绪无端涌入自己的心里，虽说有点不真切，却又实实在在的咀嚼着对方的酸楚与欢喜。

　　纪怀卿读懂了这个少年的心思，他在四季轮转中等待着白衣人来赴约，为此他能满心欢喜的将清晨的露水制成佳酿，等着五年后那人踏入此间山门，与他同饮一坛封存了五年的相思之味。也能在想要挽留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用抓紧衣衫的动作，代替自己藏之于心的感情。

　　五年又五年，五年又五年，少年的心绪大多时候是平静的，其中掺杂的苦涩就像是海里的一尾鱼，只是偶尔跳出水面，随后便游向了暗藏汹涌的海底。

　　海底情况如何，岸上的人一概不知。

　　纪怀卿突然觉得脸颊有几分凉意，他抬手一抹，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落了泪。

　　他有些怔，落泪了？自己为何会因别人而落泪？纪怀卿视线有几分模糊，而画面中的最后一幕，少年躺在白衣人的怀里，他听见少年离去前的心愿，是变成一颗星辰，于广袤的银汉中，继续履行二人之间的旧约。

　　梦境纷杂混乱，数万个残缺的画面飘零在各处，纪怀卿置身其中，在不断变换的景象里，逐渐看清了少年的脸。

　　这不是……！！！

　　然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所有画面便汇聚到一处，凝成了一道五彩斑驳的光，那道光由远及近，带着所有梦境的片段，直直没入他的额间，那些过往的风月与温存，天地的辽阔与高远，六界的喧闹和躁动，以及，天上月的阴晴、意中人的陪伴，通通回到了它们原本应该存在的地方。

　　而那道光的尽头，是一个白衣翩翩，眉眼含笑的人。

　　“你估计，星长还要多长时间才能醒过来？”

　　“他若是不想醒，再多睡一段时间也无妨，我可以等。”

　　纪怀卿想起来了，也听见了。

　　那是他的前尘事，也是他的结发人。

　　他不想等了。

　　玉皎尘一直守在纪怀卿身边，见他眉头轻蹙，便知魂魄相融的滋味不好受，玉皎尘抬手为他抚平额上的皱纹，却见纪怀卿眼尾流出一行清泪，玉皎尘有些无措，他僵硬的抹去纪怀卿流至鬓边的泪，幽幽的叹气道：“对不住，又委屈你了，要不……你再睡五年，就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此对我泄愤了。”

　　话刚说出口便有些后悔，玉皎尘笑了笑改口道：“倒也不必这么听我的话，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或者，你先醒来，至于如何罚我，咱们再做商议。”

　　玉皎尘自己一人絮絮叨叨了好多话，他怕纪怀卿听见了并当真，又怕纪怀卿听不见就这么继续昏睡，故而反反复复的说了好些自相矛盾之语，说到最后，玉皎尘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自嘲道：“许是我刚从五万年前回来，神志有些不清，你明明听不见，还与你说这么多。”他揉搓着纪怀卿的手掌，小神官畏冷，养在这星宿漩涡中，没有炉火锦被加护，故而体温也较之常人低一些，玉皎尘习惯性的为他捏按穴位，想借此恢复他身上一点儿暖意。

　　“确实话多……”

　　玉皎尘忽然愣住了，他不知这声音是不是自己幻听所致，便小心迟缓的将目光上移，心中那股期待从未像此刻般剧烈过，他怕这是水中月，是个缥缈不可触的幻景。

　　一瞬间仿佛有数十年那么长，玉皎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终于在看到那双清冷似山水画，却含情比墨色浓的双眸时，安安稳稳的落回了胸腔。

　　逆行的血液在瞬间回流，玉皎尘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与欢愉，正如他所料，纪怀卿醒来的时候，星河倒映在他的眼底，这一刻，不论是神界亘古流转的星光，还是人界灼灼其华的盛色，都不过此人的眼波。

　　玉皎尘艰涩道：“……那以后，我少说一些。”

　　“不许少说。”

　　玉皎尘眼含宠溺：“不是嫌我话多么？”

　　纪怀卿抬了抬手，玉皎尘便俯下|身欲将人扶起，纪怀卿顺势扑入了玉皎尘的怀里，这个拥抱间隔了十五年，却又不止十五年，纪怀卿将脸埋入玉皎尘的肩窝，语气里有种失而复得的满足和过尽千帆的轻快：“你说以后会有人陪着我，但我不要陪着我的人变成个哑巴。”

　　玉皎尘紧紧抱住纪怀卿，亲昵的在他耳鬓边蹭了蹭：“好，那你想听什么？我以后多说一些。”

　　纪怀卿低低的笑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玉皎尘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如同一股暖流般游走于他身上的每一处，使得他麻木了十六五的身体开始渐渐苏醒，每一寸皮肤都想亲近这人，每一根发丝都想与他纠缠，他沉醉于其间，半梦半醒的说了声：“嘘……我正在听……”

　　纪怀卿埋首在玉皎尘的胸前，贪婪的听着他胸口处的响动，那里心跳如鼓，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纪怀卿听着，慢慢的长舒一口气……所有惊心动魄的时刻都归于往事，他二人兜兜转转，在艰难中厮守，在互救中奔赴，终是在这个星光流转的当下，得以重新听见对方的心跳，耳目口鼻皆为之苏醒，声色味嗅俱因其鲜明。

　　纪怀卿满心欢快的喊了一声：“玉郎。”

　　玉皎尘应道：“嗯？”

　　纪怀卿蹭了蹭他的脖颈，呼出口中的酸热，又低喃了一声：“玉郎……”

　　玉皎尘声声有回应：“嗯。”

　　轻舟已过万重山，太好了……所有的苦难和等待都已过去，如今柳暗花明，那些纷杂的心绪和想说出口的话，都变作了此刻滚烫的叹息。

　　二人就这么抱了很长时间，直到纪怀卿抬起头，以云汉为衬景吻了吻玉皎尘的唇角，笑说：“走，我们回家去。”

　　玉皎尘的目光片刻都不舍得移开，他盯着纪怀卿，像是要将过去十五年的空缺一并补回来：“好，我们回家。”

　　不出半日，纪神官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神界，玉皎尘为省去一些麻烦，没去万星宫也没去风入韵，直接带着人回到了神仙快活居。

　　恰逢这几日塞霃轻跟着归砚渊去妖界了，院中空空荡荡的，倒是为他二人谋了个清闲。

　　纪怀卿自打醒来之后便有些黏着玉皎尘，有时候恨不得像个章鱼一样缠在他身上，玉皎尘也纵容他，任由他扒在自己身上，不躲不闪，乐在其中。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这般黏着你？”二人躺在床上，纪怀卿趴在玉皎尘胸前，抬起头问他。

　　玉皎尘又将人按回去，并侧了个身，猿臂一收，把纪怀卿拢在了怀里，恬不知羞道：“馋我了。”

　　纪怀卿闷笑了几声，又往玉皎尘怀中钻了钻，打趣道：“脸皮越发的厚了。”

　　玉皎尘不置可否，低头在他眉心轻吻了一下：“难得这般悠哉惬意，再多黏几日也无妨。”

　　纪怀卿满心欢喜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