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番外·鹤台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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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程识，国子监算科学生，物虚诗社社员。因算科出身，我的文采比起社里的几个委实算不上好，但我心算一流，社长裴襄便让我管着诗社收支，因此大家出去撸串或者印社刊，都得先来找我报账领钱，渐渐的我在诗社的地位也开始水涨船高起来。
我出身寒门，比不得裴襄这种河东望族，更比不上杨樗这种天潢贵胄，但从未有人因此鄙薄过我。可以说，在国子监的五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快活的五年。
可惜天不假年，神佑三年，因为李厚佺的阴谋，我们的社长裴襄被黄门北寺的酷吏折辱而死，她死后，黄门北寺的太监们害怕事情暴露，炸毁了大理狱毁尸灭迹。尽管之后，李厚佺伏法、朝中徐党尽数伏诛，菜市口血流成河也换不回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青年了。
而厌恶宫廷，一心想着就藩的杨樗，在这场动乱之后，被临危立为东宫，再也不能来国子监上课，诗社柱石塌了两座，我这个算科出身的账房竟然也赶鸭子上架，接了他俩的大旗，当了社长。
毕业后，我成功通过科举，选为户部郎中。杨樗继位之后，我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在四十岁上拜了相。
和我同时拜相的还有李嶷。
我和他的交情也是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他算是我们诗社的编外人员。他父亲是当时有名的奸相李厚佺，我不太待见他，但裴襄很赏识他，平时诗社活动，会叫上他妹妹李团团，也会叫上他。
神佑三年那件事情之后，朝中风云巨变，李嶷去了朔方，李团团入宫做了嫔御，我便与李家兄妹彻底断了联系，直到杨樗继位之后，把李嶷从朔方召了回来。
我原本以为，李嶷的身份，这辈子就要守在朔方了，也没想过他能有回来的一天，更没想到，杨樗把他叫回来，是想要立李团团为后。
我大惊失色。
作为诗社的成员，当初杨樗是如何迷恋李团团的，我自然是一五一十看在了眼里，本来杨樗想娶李团团，我是没什么意见的，甚至当年还真情实感地助攻过，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啊，李团团是先帝的御女！
都怪李厚佺那个老贼，当年看着自己不行了，狗急跳墙，竟然把李团团送上了先帝的龙床！现在李厚佺死了，李团团成了罪臣之女，又是杨樗名义上的庶母，立后的难度有多大可想而知！
我们诗社里的几个，知道内情，是会为李团团和杨樗的真情感动的，可是旁人呢？在旁人眼里，这是多荒谬的事情？
杨樗的性子我清楚，想一出是一出的，当年做王爷的时候还能贴墙根撒尿，满正平坊地哭嚎呢！
如今他做了皇帝，君臣有别，我不敢直言，便去找李嶷。
我劝说李嶷：“你就不怕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李嶷笑了：“我为什么要怕？”
我说：“那些人定然会说，团团不守妇道，身为先帝嫔御却勾引新帝。而你是团团的哥哥，推动团团立后，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嶷很无所谓：“当初李厚佺伏法的时候，也有人说我弑父夺权，乃是狼子野心。我身上背负的罪名多了，还怕多这么一条？”
我被他一噎。
印象里，李嶷是个很稳重的人，他的年纪比我们诗社的几个都大一些，认识的时候也已经是金吾中郎将了，是个非常可靠的兄长角色，我没想到他疯起来也能这么疯。
想了想，我又说：“可团团是你的亲妹妹呀，你真的忍心把她放在火堆上烤吗？”
李团团曾经也和诗社厮混过几年，我自诩还算了解她，我问李嶷：“团团是真的愿意嫁给杨樗的吗？其实在诗社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团团喜欢的压根就不是杨樗！她若不愿，你俩现在的行为和当年李厚佺又有什么分别？”
我这话就是戳着李嶷的心窝子去的，他的表情果然凝滞了一下，我心道果然如此，正想追击，却听到身后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
“是我自愿的。”
我转过身去，瞧见李团团穿着朴素的宫装立在廊下，模样一如往昔。我同她已经多年未见了，蓦然再重逢，我直觉她变化了不少，可是又看不出具体哪里变了。
她如今的身份还是先帝的御女，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让我这个外臣见到面的。我匆忙低下头去，拱手行礼。
李团团走过来，拉近了我俩的距离，开口的语气还是和曾经一样：“程识，我真没想到，开口问我愿不愿意的人，竟然是你。”
我如芒在背，紧紧埋着脑袋，她伸出手来将我扶起，对着我笑意盈盈：“我确实是自愿的。”
我有些尴尬，只能扯了扯嘴角：“哦……那就好。”
她又笑：“不问问为什么？”
我一时有些茫然，她既然愿意，那说明她应是放下了裴襄，也被杨樗的紧追不舍打动了吧。不然，以她的个性，又怎会愿意蹚这趟浑水。
她却说：“不管旁人怎么看，说我是□□也好、说我妖女也罢，我不在意，我就要做皇后。”
“我要的不是名分，是权柄。”
这句话从她嘴里蹦出来，可把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当场呆若木鸡。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李团团是不是被徐淑妃夺舍了。
但李团团接下来的话把我拉了回来。
“程识，你也入官场了，想必也明白，人若想要说的话能被更多的人听到，就得爬到最高的那个位置去。你是男人，尚能考取功名，有晋升途径，可我却没有。
“古往今来，女子的荣辱，全都靠裙带系在男人的身上，你看那些诰命，哪个不是夫家得势，才有了品级？我未嫁从父，出嫁从夫，一切都是那么天经地义。”
我看着她，李团团甚少这样长篇大论的说话，如今她这样，竟让我从她的脸上瞧见了三分裴襄的影子。
“所以我要做皇后，我现在，只能靠着裙带爬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去，但是自我之后，我要给她们一条，不必靠裙带也能踏上的坦途！”
这番话如同晴天一道雷劈下，我站在那里，瞧着她，觉得整个后背的毛孔都张开了。
她的容貌确实同入宫之前别无二致，可现在我知道她变在哪里了。
“你会帮我的，对吗？”她对我眨了眨眼。
那一刻我觉得，助她立后，似乎也同当年帮她翻墙出来撸串一样，算不上什么难事。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或许内心里，我也在渴望着，让李团团做皇后吧！去他娘的伦常、去他娘的纲纪、去他娘的天下人悠悠众口，李团团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不能做皇后？
可是，立后的阻力也是实实在在的。
国朝经历了好几次的后妃干政，甚至还出过一任女帝，朝中不少老臣如同惊弓之鸟，杨樗在朝堂上提出立后之后，不少人学着当初刘太师的样子往紫宸殿的柱子上撞。
杨樗直接让人把那柱子上锋利的蟠龙雕花用厚棉被裹了起来。
老臣们便又开始对李团团口诛笔伐，民间妖魔化她的话本书籍层出不穷。
对她的攻讦，其实翻来覆去还是那两点，罪臣之女，先帝嫔御。她的父亲和前夫是她仅有的污点。
李嶷在朝堂上毫不客气地嘲讽那些守旧的老臣：“男人的错误，却要让女子承担，诸位不觉得自己太窝囊了些？”
朝中老臣知道他是个连弑父之行都能做出来的狠人，然而，气人的是，他的“弑父”是站在“忠君”的道德高点上的，所以没人敢当着皇帝的面骂他不孝。更何况他在朔方打了好几场胜仗，军功在身，李团团是罪臣之女，却也是功臣之妹。
“可她仍然是先帝嫔御，是陛下的庶母！岂可纵容陛下做出这等有违人伦之事，实乃不孝……”
御座之上的杨樗幽幽开口：“哦，更不孝的事情，朕也不是没做过。”
大臣们这才想起来，李嶷弑父的那天，杨樗也亲生将自己的生母送上了绝路。
老臣们痛心疾首：“李氏乃是妖女，是祸国之物！”
“朕自年少之时便倾慕李氏！”杨樗一拍御案，“你问问，神都谁人不知，朕做齐王之时，李氏原本就是给朕定下的正妃人选，若不是李厚佺那个老贼搅弄风云，事情又岂会如此？朕如今不过是在拨乱反正！她一个弱质女流，哪来通天本事，真能祸国？国朝若真的亡在朕的手中，还不是尔等无能？一群废物，只会将罪名统统推到女人的头上！”
下头大臣立时跪倒一片。
我也跟着跪了，低下头藏住了嘴角的笑意。
立后大典前一天，我又去了趟李府，朝中百官送的礼物杂七杂八堆了一院子，李嶷和李团团俩却都不在，徒留几个宫里头派来的尚宫女官忙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我想了想，转身去了洛河边上。
河中央悠悠飘着一只小画舫，高大的青年支着船，船头，身材娇小的女子戴着一顶从头盖到脚的白色幕篱，迎风而立。
我左手拎着一个小炭炉，扬起了右手一把鲜肉串，朝着他俩挥了挥。
“走，撸串去！”
作者有话说第76章 番外·鹤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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