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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方寸山 ...

  •   方寸山,凌云派。

      钟三元不知自己伏在方桌上睡了多久,估摸着应是到了后半夜。

      今日入中伏,屋内又闷又热,后心的薄衫已被汗湿。

      她单手握拳锤了几下僵直的后腰,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师父的身子总不见好,夜里需得有人守着,今夜本是钟三元守在师父床前,师姐怕她一个人熬不住,便陪着一起守着师父。

      想到师姐,钟三元揉揉困乏的眼睛,忙看向方桌另一侧,只见桌上反扣着一本蓝色封皮的旧书,凳上空空荡荡,哪还有师姐的影子。

      恰巧一阵夜风拂来,夹带着山野林中的缕缕凉气,阿元身上热汗未干,当即打了个冷颤,她下意识地扭头顺着风来的方向回望过去。

      “师姐——”钟三元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窗前低声唤道。

      窗边,身着雾灰色束腰夏袍之人正是她的师姐——钟妙妙,她略侧身,抬手摸了摸钟三元的头,“醒了?”

      钟三元“嗯”了一声,挽着师姐的胳膊,有些难为情地自责道,“我竟然睡着了。”

      “无妨。”

      她仰起头,视线落在眼前那张眉目清冷,线条利落的侧脸,短短数月,师姐似乎清减不少,但周身气势如虹,无端叫阿元想到即将出鞘的宝剑,一柄笔直凌厉的宝剑。

      见师姐目光遥遥望向远处,钟三元便也学她向窗外眺望,只见远处黑云沉沉,隐隐可以听到有暗雷自天边滚滚而来。

      久居山中,钟三元对这样的天象很是熟悉了。

      “要下雨了。”她说道。

      话音刚落,钟三元仿佛听到一声叹息,声音轻到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

      随后,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啊。”

      “师姐,”受叹息声的蛊惑,心底蓦地生出个不好的念头,钟三元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讷讷地问道,“师父是不是不好了?”

      说完,她紧紧盯着钟妙妙,双手不自觉地绞成团,恨不得师姐立时好生斥责自己一番。

      一方面钟三元心中懊悔自己怎么能生出这样的想法,她该盼着师父好才是。

      另一方面,从暮春到仲夏,师父已经昏昏沉沉睡了几个月,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她也只是想向师姐讨一颗定心丸。

      可事与愿违,钟妙妙垂眸,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她抬手按在窗棂上,什么也没有说。

      钟三元的心似西沉的落日,一点一点地坠下去,纵使师姐不说,她也能猜到。看师父的境况,恐怕是难以熬过这两日了。

      两人齐齐看向不远处的床榻,卧在榻上的人身形消瘦,呼吸几不可闻,那人便是她们的师父万静云。

      修行本是正道,但如今道法式微,魔物横行,且魔物寿元无量,而修士一生最多百年。除魔,如蚍蜉撼树,因此不少修士慑于魔物的威势,选择避其锋芒,大有一番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

      万静云却不同。

      数月前她例行下山除魔,不料在山脚下被一魔物伏击,伤在胸口要害处,且创口被注入魔气,勉强撑到回山才昏死过去。

      正因魔气所害,伤口数月仍未愈合,人也显出油尽灯枯之相。

      一时间屋内静得落针可闻,这份宁静叫钟三元心中生出未知的恐惧。

      她才十四岁,还不曾经历过生死。

      钟三元下意识地攥住师姐的袖口,整个人像是被雨打湿毛发的幼犬,瞪着乌黑锃亮的杏眼,可怜兮兮的。

      她口中诵经似的反复念叨“师姐”二字,仿佛这两个字有甚么神秘的魔力,只要不断重复就能定下心来。

      钟妙妙又何尝经历过,可若是连她也撑不住,凌云派便垮了。

      最后,她轻轻拍了拍阿元的手,以示安抚。

      “嗬——”床榻上兀地传来一声响,窗前两人对视一眼,立马快步向床前奔去。

      钟妙妙身形高挑,步子迈得大些,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榻前,钟三元小跑紧跟其后。

      “妙妙……阿元也在啊……”床榻上的万静云艰难地转过头,语气难掩慈爱。

      看着师父瘦得不见人形,还要打起精神说话,钟三元鼻子一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师父——”

      饶是钟妙妙向来内敛,此刻眼眶也微微泛红。

      万静云想要抬手摸摸床边的两个小徒儿,指尖动了几次,却是气力不支抬不起来,只得作罢,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将……你师弟……也……也……也叫来……”

      这话是对钟妙妙说的。

      万静云拢共收了三个徒弟,都是她捡来的,钟妙妙是大师姐,单看钟三元的名字也能看出她行三,今夜未在此处的便是钟妙妙的师弟钟双岚。

      “阿岚在廊下为师父煎药,弟子这就去叫他过来。”

      不一会儿,钟妙妙领着钟双岚进屋,三个弟子齐刷刷地跪在榻前。

      “人都……到……到齐了”,万静云连撑着坐起的力气都没有,即便是这样躺着说话已经很是艰难了。

      自受伤后,胸口的魔气使得她体内的罡气无法正常轮转,伤处难以愈合。万静云比谁清楚,自己的身子不行了,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罢了。

      趁这会还撑得住,得尽快安排好身后事。

      “妙妙……去……去把柜子……打开。”

      钟妙妙起身,走到床榻对侧的柜子前,拉开柜门,柜子里只放了一样物件——一件叠放整齐的雨过天青色的常服。

      她捧着衣袍跪在榻前,不解地看向万静云:“师父?”

      凌云派唯掌门方可着青色,只是门派如今凋敝,就连这掌门长袍都是万静云凭着书上三言两语的记载摸索着缝制出来的,她自己都未曾穿过。

      看着弟子面上的困惑,万静云有心解释一二,但是眼下身子的状况实在是不允许她过多言语,她言简意赅地说道:“穿……穿着吧。”

      钟妙妙咽下心中的困惑,应了一声。

      万静云半合着眼,静静地注视着榻下低垂着头的钟妙妙,她知道,自己这个大徒弟心性坚定,天赋异禀,领悟力极佳,倘若专心修行,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人终究是有私心,万静云有心愿未了,如今只能交付给她。

      “掌……掌门令……传于……你,师父……师父不在了,顾好……顾好师……师弟师妹。”

      “师父——”

      “师父——”

      “师父——”

      话里交代后事的意味过于明显,就连钟三元都品出言下之意,三人齐刷刷地惊呼出声。

      万静云轻扯嘴角,努力勾出一抹笑意,对钟三元和钟双岚嘱咐道:“和妙……和掌门……一起,重……重振……凌云。”

      说完,万静云乏力地阖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幼年时在茶馆里听人说书的景象。

      那是她第一次听人说书。

      茶馆内人声嘈杂,说书人纸扇轻合,声音高亢,杀出重围。

      “话说凌云派新任掌门钟拂之,十三岁代表凌云派参加试炼大会,一战成名,魔气涌现时,她奉师门之名下山诛魔……”

      听多了钟拂之的故事,万静云对凌云派神往之至,只可惜她到凌云派拜师之时门派已破落,无人再有闲情同与她讲述昔日之事。

      “妙妙……”她喃喃道:“重振……重振凌……凌云!”

      钟妙妙俯身跪地,凝声应道:“师父放心,弟子定不负师父所托!”

      万静云的嘴角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勉力睁开眼,气息粗喘,安排最后一件身后事:“死后……烧……烧了我。”

      说罢,她再也支撑不住,带着那抹笑容,颤巍巍地阖上双眼。

      钟三元早已哭成了泪人,钟双岚则是呆呆楞楞地跪坐在地上。

      钟妙妙仍旧是以额触地的姿势,她默了一晌,直起身,抬腕时指尖微微颤抖,食指与中指虚并,拭去眼角处还未来得及滚落的泪珠。

      她缓缓站起身,上前探了探师父的鼻息,一次不够,复又探了一次。

      “师姐——”钟三元哑着嗓子,满怀希冀地扬起泪痕斑驳的脸。

      钟妙妙摇了摇头。

      钟三元按捺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钟双岚依旧是愣住了的模样,缓过来后起身便要出去,自言自语道:“方才药已经煎好了,师父还没喝,我去端来。”

      “阿岚——”钟妙妙叫住他,握掌成拳,“师父已经……已经……”

      她实在说不出那几个字。

      钟双岚转回头,只见他双目通红,满面清泪,正在此时窗外一声霹雳,雷霆万钧,酝酿许久的滂沱夜雨顺势而下。

      这场雨到第二日晌午方才停歇,雨势刚停,钟双岚拎着扫帚扫去院中的积水,毒辣的烈日明晃晃地从云层中探头,不一会院中的石板地便被烤干了。

      三人从柴房抱来干柴,一把火后,院中燃起黑烟,个个被黑烟熏得眼眶红红。

      钟妙妙简单地设了个灵堂,带着师弟师妹在灵前守了七日。

      过了头七,钟妙妙择了个吉日,在后山为万静云立了块墓碑,钟双岚帮着堆起土包,钟三元在碑前一一摆上贡品。

      摆着摆着,她眼泪又下来了,哽咽着问钟妙妙:“师姐,我们往后怎么办啊?”

      钟妙妙看了看钟三元,又看了看另一侧拄着铁锹、神色悲痛的师弟,而他们二人也正看着自己。

      立在坟前,望着那道墨痕未干的墓碑,她恍惚片刻,后知后觉地回过劲,原来师父真的不在了。

      “师姐?”

      钟妙妙回神,看向左右,猛然间惊觉师弟师妹还等着她拿主意。

      师父遗言犹在耳边,钟妙妙定下心神,毫不犹豫地说道:“重振凌云。”

      声音铿锵,落地有声,钟三元和钟双岚情不自禁地应声。

      “好!”

      “好!”

      山风穿林而过,阿元擦干泪痕,想到摆在眼前的难题:“我们三个,怎么才能重振凌云?”

      这一问,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钟双岚挠了挠头,和师妹面面相觑,师姐自不必说,师父在世时就曾不止一次地提过师姐天赋甚高,早已习得师父毕生所学,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是自己和阿元……不是他妄自菲薄,与师姐相比,在修行之道上,他们俩真是难兄难妹。平日里两人小打小闹还行,出了凌云派的大门,那还真没底。

      钟双岚不禁在心里打鼓,他真的能重振凌云吗?

      这几日钟妙妙在师父灵前已经理清头绪,心下早已有了主意,对着他二人不慌不忙地说道:“前些日子,我在藏书阁翻阅典籍,查找救治师父的法子,那晚无意间发现一本随记,里面提到方寸山有一密洞,乃我派玄密之处。”

      钟双岚立即反应过来:“里面或许有修行术法或是秘籍!”

      钟妙妙也是这么想的。

      “那还等什么?”钟三元是个急性子,“我们现在就去找密洞。”

      “阿元,”钟妙妙拉住她,“还有阿岚,师父逝世,你们这几日都未好生休息。眼下什么事也不要做,只管去好好睡上一觉,养好精神再说。”

      “师姐——”

      钟三元的声音哽咽,师姐素日话少,亦不是多言的性格。师父离世,自己与师兄可以放声大哭,但师姐却不能。可师姐心中的悲痛却不比任何人少半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几日师姐又瘦了一圈。

      钟双岚亦有同感,两人对视一眼,他暗下决心往后定要替师姐分忧。

      -

      翌日清晨,钟妙妙换上青色圆领长袍,袖口用护臂扎紧,腰间挂上一柄银剑。

      剑是普通的剑,初次下山时花了几十文钱买的。

      她在万静云生前卧房设好香炉,三人在香炉前毕恭毕敬地叩首,随后起身。

      钟三元问道,“师姐,我们从哪开始找?”

      方寸山并不小,有好几个山头,真要搜罗起来,仅凭他们三人,起码要费上小半个月的工夫。

      “我们分头行动?”钟双岚也考虑到这点,于是提议道。

      钟妙妙摇了摇头,打伤师父的魔物仍可能潜伏山中,若是分头行动再遇险境,恐怕元阿岚无力自救。

      “我们从主山开始找,从前山脚人来人往,若真有密洞,恐怕早已被发现,派内屋舍皆在山腰处,密洞多半也不在此处,我们先从山顶自上往下来找。”

      主山便是方寸山的最高峰。

      这并非他们三人第一次来方寸山的山顶,但从前众人不知晓密洞一事,自然不会额外留心。

      再登山顶,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钟妙妙心间陡然萌生出一股异样的预感,好似冥冥之中有人引路,告诉她该往哪个方向去寻。

      “怎么了师姐?”见她停下脚步,另外两个问道。

      钟妙妙调转脚步,指了个方向,迟疑道:“应该是在那边。”

      找密洞一事,钟三元和钟双岚本就没有头绪,对于师姐异常的举止不以为怪,只当是她发现了密洞的线索,未曾多问便跟了上去。

      而另一边钟妙妙越走心下越惊,直到她挥剑拨开丛生的林木,看到掩映在后的洞门时,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钟三元和钟双岚很是激动,敬佩得五体投地,“师姐果真厉害,怎么这么快便找到了密洞!”

      钟妙妙茫然地看向眼前的密洞,喃喃道:“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找到的密洞,她只是……

      只是顺从本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密洞跟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方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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