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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鹧鸪天(十三) ...

  •   周围忽地一静,转而迅速嘈杂起来,像是有一千多个人低声急促的交谈。

      梁思鹜双拳紧握,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宋演不意外地从那魂体眼中看出了急切:“那个孩子,你交给赵郢的那个孩子。”

      “赵郢的伤应该真的很重,得长生才十几年就死了,可他有一个徒弟,名叫赵惜明。”

      梅竹月一双笑眼看过来:“厉害。”

      段三仇难掩震惊,凑近了低声询问:“啊?你是瞎编呢还是……”

      宋演大尾巴狼一样眼观鼻鼻观心:“猜的。”

      梅竹月:“时间,人,地点,都对得上,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他可是叫‘惜明’啊,该是这位大族老亲自取的名,对么?”

      惜明,对于塌了青天的吕罗来说,有什么比一个“明”字羁绊更深,更能奢望的呢?

      那是他皎皎无尘明月仙一般的妹妹留下的唯一一丝血脉,是他顶着仙人的眼瞒天过海的一粒种子,带着全族的期盼去迎接外界的青天白日。

      梁思鹜眼眶上的血泪终于被什么催动了似的,骤然冲垮了堤坝,无声澎湃起来:“惜明,惜明……他活下来了,是吗?”

      宋演走上前,与那摇摇欲坠的魂魄对视,那单薄的魂体似乎要拽不住那把白骨,细细地发着抖。

      “活下来了,且活得十分精彩,他是个天才,名声很响,全凤麟洲人都知道惜命真人的名号——说不定其他洲也知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我虽不曾亲眼见过,但他,很好。”

      千人渊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亮越发明亮,在周围窃窃私语般的动静中柔和平铺开,照得在场几人眼睛不由得眯起。

      “那现在呢?七十年了,他也该老了吧,不,不,既然他已经是长生的仙人,想必现在还意气风发,老,死,嘿,都还远着呢……”

      宋演伸出手,虚虚搭在他肩头,胸口好像被棉花塞满,又胀又酸。

      身后传来声音,那人把他不敢说出口的话代劳说了:“可惜的是,十八年前,他在瀛洲过世了,唔,算是早亡。除了这一点,人活一世大多累人累己,赵惜明一生肆意洒脱,无拘无束,没有人比他更完满了。”

      梁思鹜肩膀缓缓塌了下去:“也好,也好……”

      宋演回头,固执地看进梅竹月的眼,想要他再说点什么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那人嘴里什么话都能说,背景正邪一概不知,他在执着什么呢?

      是因为那人那双随时随地装着一汪情的眼睛竟也含着悲悯么?

      梅竹月叹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有一个孩子,算起来也是吕罗血脉。”

      “叫赵素庭,承蒙你们家族先人血脉强大,也是个天才,二十岁已经长生讲道了,就是人木讷了些。”

      忽略他最后半句,宋演冲他感激一笑,平举着的手掌仿佛终于落到了那魂魄身上。

      “这就是我说前辈们会愿意送我们出去的原因,这世间没有其他人有资格要求你们放下,唯独你们自己可以。”

      “晚辈只是误入此间一看客,不敢妄自评判两百年风雨,唯独一双眼睛尚算清明,我向您保证,吕罗族的尸骨绝不会永远不见天日。”

      还有一句话,宋演没敢当面大言不惭,只在喉间滚了一圈,而后结结实实砸回了胸口,描金刻花般镌于心上,他想:我还要折了那些人挑向别人骨血的刀,将强夺来的仙资跪还。

      梁思鹜骨上流着两道血泪,从颌骨滑落,砸到了肋骨上,一道一道,如同滚下阶梯的恩怨,落地消失不见。

      他一张嘴,竟像有千百道声音一同开口,男女老幼,或喜或嗔,一时间嘈杂过了头:“仙人视我为鱼肉,我偏偏毁灭自己做了刀俎,我的仇恨连绵无际,我挥刀杀人超过百数,后生,我错否?”

      宋演被他吵得一阵耳鸣,周遭越来越亮,轰隆声不休,眼前的梁思鹜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后知后觉,这不是那个无力回天的末代大族老,是乍见劫难,几近夭折的吕罗……族魂。

      没有圈养横夺,就没有后来的怨煞与千人渊,更不会有人踏入此地,不明不白死去,如果沧海没有毁灭他们的家园,他们也不会内迁。

      他们错了吗?没有。

      一千多人的疯魔造就幻景,亲疏不辨,人断了人性,生生化成怪物,不分差别复仇。

      他们对么?也不尽然。

      宋演一时间觉得身体重得不像话,喘口气都像被人捏住了肺一样艰难。

      “听……您的话,条条分明……您对……对错早已心……心知,肚明,何苦来问,自欺欺人!”

      嘈杂的声音越发鼓噪,宋演几乎觉得耳中流出了血,正打算翻个白眼躺尸的时候,一双温凉的手轻轻左右盖住了他的耳朵。

      那人语调低沉,轻佻又深情地叹了口气,声音细细从指缝中漏进来:“祂跟你讨封呢,这么强硬怎么能行,反过来都自己受了,怎么这样莽撞?”

      宋演被这一通马后炮炸了个外焦里嫩,恨不得揪着他耳朵咆哮一声“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然而想法很强硬且争气,身体却弱小又无助,软哒哒倚着这根“大腿”,等着这位没讨着好的“吕罗皮子”息怒,饶了他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小伙子。

      也不知那双手有什么神力,鬼哭狼嚎的动静被完完全全隔在外面,只在一刹,混在当中不伦不类的歌声若有若无地飘起来。

      “水兮潺潺,阻我袍裾。

      山兮险险,阻我鞋履。

      路兮迢迢,阻我遥瞻。

      望彼岸兮渺渺,君子兮何归?

      望烟尘兮浩浩,君子兮执剑!”

      ……

      这是……段三仇刚被梅竹月戳破狩魂刀时,随口哼唱的那首,在进村后不久,水汽潮湿的环境中,宛如菜市场一般热闹的幽灵们也跟着唱……

      原来世上的情绪左不过那几种,不知在何时就微妙重合了……

      吕罗的族魂永远找不到纯粹的对与错,充当背景板的族人们却齐齐高歌,仿佛只要有一丝血脉尚在,就已经是他们了不起的胜利。

      他们的怨,他们的恨,他们的不解与不甘,身死几十年后仍在求索的渺渺茫茫的青天,都可以因为这一线曙光烟消云散。

      宋演努力睁着眼睛,在清冽甘泉的气味包裹中,把他们的喜怒哀乐记了一个遍。

      整个看不见边界的千人渊动荡不休,被整齐摆好的白骨们分崩离析,热热闹闹地滚作一堆,白光亮到极致,坍缩成了一个明亮的硕大的圆球,徐徐向上飞去。

      千人渊塌了……

      河水清澈,波光潋滟。

      累累白骨堆满河床,有一部分暴露在外面,渊中凝结出的“圆球”竟化作了幻景中的太阳——天亮了。

      北山与原来大相径庭,草木丰茂,花红柳绿,不见半点损伤和塌陷,借生机供养的死气之源已经远去,只留下了最好的模样。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这本是仙人认证过的,养异乡人的山与水……

      不知何时踏进村子的梁端胸口的伤结了血痂,长剑不知抛去了哪里,整个人面色苍白,一步步趟着并不深的河水,向河中间的人影走去,义无反顾,也许他在妻子被困在河上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没能舍下幼子。

      桥下的“明月仙”鬓发滴着水,泅湿绯色的衣衫,她抬头,眯眼看着新生的太阳,惨白的脸上带了笑。

      虽说梁思鹜借他们杀人复仇,却也保全了他们的魂魄与意识,他们原本就不只是自己,梁端带着族人的血肉,梁思鸢长在他们的魂与泪里,方才发生的一切也已经共鸣。

      尘未落,血不干。

      应是徘徊又自缠。

      提剑欲破千秋恨,

      锋刃难斩百年前……

      既然难断,不如就不断了,梁端身体犹如僵硬的木偶,跌跌撞撞终于走到了她面前,两人隔着生死相拥,化作了一捧飞沙。

      绯色裙裾终于脱离了冰冷的河水与脏污的淤泥,恰如当年新婚燕尔时,门前山上开了遍野的红杜鹃。

      宋演还没恢复力气,靠在梅竹月身上,就着这个姿势垂眼问道:“赵素庭真是赵惜明的儿子吗?”

      梅竹月似乎这会儿又没洁癖了,笑盈盈地任凭他靠着:“嗯?怎么这么问?”

      “算了,我只是……”

      “不是,听……朋友说,赵惜明打了一辈子光棍,”那人懒洋洋打断他,“赵素庭原本也是个‘天残’,当年本来想抱到朔望台的,后来听说是赵惜明抽了自己的根骨给他,白占了这么大便宜,让他喊声爹也不算过分。”

      宋演神色古怪:“仙长,您怎么都是‘听说’的?”

      梅竹月:“废话,我又不认识赵惜明。”

      宋演:“……”那你巴巴地送什么遗物,这特么也是假的?!

      梅竹月掩了掩唇:“朋友的朋友是朋友嘛,顺手的事。”

      “失敬,仙长真仗义!”

      “好说。”

      慢慢缓过劲,宋演撑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浑身水泡透了,衣服脏兮兮地看不出底色了,梅竹月还穿了一身白,更是没好到哪去,头上还缠着水草。

      嘶,看起来不像洁癖的样子,难道是单纯讨厌血?

      宋演忍不住心生敬意,好家伙这是什么标准的霸总病?

      诶?怎么感觉少了点什么。

      一阵小风吹来,宋演打了个激灵,一拍大腿:“卧槽,老段呢?”

      谢邀,老段在骨头堆里躺得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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