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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鹧鸪天(十一) ...

  •   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两百年前,某位来自仙山的仙人留下可供异乡人延绵风水的方式。

      一道木桥横跨清河两岸,从此纷争不起,恰如从前,同心一体。

      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谁给了那座桥“明月”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明月’从哪里来,又经了什么人的手,‘明月’是一个巨大的阵法,主人暂且不知是该叫他们邪魔,还是仙人……”

      日月星辰……哪有什么日月星辰,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牢笼罢了。

      梁思鹜双手背在身后,听声音年岁并不怎么大,然而被困在此地七十年,到底为他镌刻上了几分老态,徐徐道来的时候,有如长者将半生遭遇轻描淡写,轻轻交到后来人掌中。

      “种子是在建桥的时候埋下的,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明月桥一通两边,庆河村一派祥和,连月亮都比别处澄净几分,不是像极了那传说中的桃花源么?”

      “仙人垂眼,桃花源里豢养不开化的牲畜,养出一条条纯净通透的根骨,那是何等仙人之姿,这不是求也求不来的恩赐么?我们……我族,原本只是个不知名的海岛上,愚昧无知的打渔人啊……”

      宋演屏住呼吸,许久才出声:“你……您是说,有人暗改了木桥的风水,或者说施加了什么邪术,把庆河村与时间隔绝,为的是提炼灵气,养根骨,然后,然后……”

      “在人寿终正寝之后,不管是偷尸挖坟还是什么手段,抽根骨。”梅竹月目光淡淡,轻轻接话道。

      宋演肩膀紧绷,指甲险险掐进手心的薄肉当中去。

      他跟在场其他人都不一样,他来自一个高度文明的世界,那里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深深刻在不同时段的教育当中,高速发展的科技让步于伦理,克隆人的叫停,禁止以任何形式买卖人体器官……等等,那文明的国度才是他所受教育的环境。

      就算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二十年,宋演也从未生出过什么不适感,可是……当世界的真相,残忍的约定俗成掀开冰山一角,赤裸裸放在眼前的时候,他心里的落差足以让他愤怒,然而眼下却只剩悲凉。

      仙人无所不能,这样庞大的链条仿佛已是心照不宣,就算是被奉上神龛的仙使都只能冷眼旁观。

      “抱歉,我插句话,”宋演偏头,看向梅竹月的眼睛,目光灼灼道,“仙长,根骨能夺取,自然也能回到原本的身体当中,是不是?”

      梅竹月似乎对他的问题有些诧异,温声顺着他的话音回答道:“当然,只是从未有一例罢了。”

      是,是,毕竟,凡人如何会从仙人手中拿回一条本就不必要的根骨呢?

      宋演看了看遍地的尸骸,忽而生出一个念头,他要以凡人之身,去揭下仙山的画皮,他要让每一条从别人身上夺来的根骨,原原本本回到来时的地方。

      “倘若有人根骨被抽,能算作是‘天残’么?”

      “那倒不是,根骨后天被抽出,也难以带出那些原本附着到体内的灵气,都叫‘天残’了,自然是从未被灵气沾染半分,何况根骨被夺人虽然不会死,但就如你所见,身体习惯了若有若无的灵气,乍一断了来源,不就像个无底的漩涡,在其他地方补给多少都无济于事,脏器的‘气’衰弱而‘形’不显,甚至会有损寿元,这位……大族老方才的模样便是了。”

      不知是不是宋演自作多情,梅竹月不知为何总对他有几分不同寻常的耐心,大约是为着那个“不知是人是狗”朋友的面子。

      会有损寿元……听着那一条条全对上,也印证了宋演的猜测,他原本想着好好奉养双亲,临了好好送一程,也不枉当一回别人的儿子。纵使岳夫人注定早逝,他也自认天命使然,可那也得有“天命”的前提——人为不算。

      他握紧的拳头半分不敢松懈,牙关紧咬,爹,娘,恕我不再听话了。

      ——岳兰舒的根骨丢在哪座仙山上,他就翻了哪座山。

      段三仇捕捉到宋演骤然冷下来的眼神,忽然想到了他去通真道会的缘故,神色忽然有一瞬间的柔和。

      “当年……大族老应该是意识到了什么,却离奇地溘然长逝,众人推开他的房门时,只看到了一具安详的尸体,和尸体手边焚完的灰烬。”

      “没有人意识到他焚图的原因,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透了一切畏罪毁迹自杀,还是被别人来了个杀人灭口。可有一点,明月桥在,这个‘牲畜圈’就永远存在。”

      梅竹月叹了一口柔肠百结的气:“贺……他说以木连接两段,未必就是桥的形态,我猜脱不开槐桑柳来接风接水,两岸相对处四丈一柳,一面种七棵桑,一面种七棵槐。柳木倒好,两边多的是,凤麟南大多事农桑,砍掉一边的桑树估计得有人不同意,更别提槐树了,招阴之木甚少有人栽在宅前,约莫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多说。”

      宋演一怔,这里头根本就没有“明月桥”的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梁思鹜反驳道:“明月桥建起之后,我们一族的纷争的确是止住了……”

      梅竹月打断他:“不是明月桥建起,是你们灵鸦庙重修之后,想到了吗,大族老,你可注意过灵鸦庙中香案用的什么木料么?”

      梁思鹜呆呆地:“什么?”

      “槐木,有人隐在背后,偷设了简易版‘槐桑柳’风水阵,阵法本身不强,但有你们全族香火供奉,也是足够了。老东西也真是的,瞻前顾后惯了,直接一点好像要他的命,留个什么信……我说大族老,你和你族人哪天转生去遇见了只管怪他,打一顿都是便宜了。”

      宋梅生听了一耳朵,越发好奇那老道士和这位仙使的关系,本来猜测可能是个他家中的长辈,现下倒是觉得不像了——有这么放肆的后人早给他打劈了,哪还容他混得这么人模狗样,除非这“长辈”是被他气死的。

      “转生——呵,哈哈哈哈……”

      梁思鹜像是听到了个顶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空洞洞的眼眶里都仿佛笑出了泪,将落未落地悬在颧骨上。

      许久,他喃喃道:“不会去转生了,你们见到那些乌鸦了吗?它们是不是特别有灵性?就像……人一样……”

      “我隔着水面远远看过一眼,那就是我的族人,我怎么会认不出他们呢?从两百年前到如今,所有人都在那里,魂魄不得超生,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解脱……”

      宋演汗毛止不住地立起来,所以那些乌鸦,每一只体内都是一个人魂,怪不得,他一再想起挡住梁端的那双灵动的眼睛,和先前声势浩大撞地的鸦群……然而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梅竹月按在他肩上的手半天没挪动,似乎是察觉到了宋演的身体变化,摇了摇头附到他耳边,懒散轻笑了一声:“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以后被人骗走卖了可怎么办?”

      宋演被他呼吸中的热气烫得耳根一麻,险些一巴掌呼上去,然而不等他动作,梅竹月已经从善如流撤回了手,向前缓缓迈出了半步。

      宋演只觉得肩上那块儿乍离了热源,见了风似的凉起来,怎么放怎么不得劲,龇牙咧嘴地耸了耸肩。

      “梁思鹜,”梅竹月声音重了些,长眉微蹙,眼皮有些没精神似的半阖着,整个人友善和谐的气质荡然无存,唇角似笑非笑,看起来有些隐隐的烦躁。

      “何必装得这么情真意切呢,你其实都不关心不是么?我给过你机会了大族老,是你不愿意说真话,乌鸦体内的确困着人魂,但却不是你身后的这群人,他们是真正被偷了根骨的人魂,被你用邪术所控。”

      白骨立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竟像是隔着不知深远几何的时空,空荡荡的眼眶平静地“看过来”,悲戚的神色荡然无存,饶有兴致地等着这仙人给他写判词。

      邪术,宋演听了梅竹月这一句大胆的话,某些猜测落到实处,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单是里外不通这一点,他们进来之后,这人首先就是一句“鸢儿没有恶意”之类的,仿佛对外面的事了如指掌似的,还“超度”,超度他仨才对吧!
      也亏得梁大族老实话不多,不然看梅竹月的样子,还不一定忍心用强。

      “梁端胸口的伤连着清河之下的千人渊,他那把剑长四尺,靠他自己是无法在心口扎出那么端正一个洞的,是你杀了他,把他埋在阴水龙首,养成了浑浑噩噩的地煞。”

      “这里人人躺在地上,散得七零八落,胳膊腿儿都有些混了,怎么您还活蹦乱跳,跟个人似的,大族老,这些人的根骨用着还顺手么?”

      “千余条性命断于你手,血肉上青山,白骨入长河,整个北山乃至清河被你变成了一个幻景中不生不死的怪物。你在庆河村石碑下刻上灵鸦,用来干扰后来人找梁端送死,又给没看到石碑的‘莽夫’准备了水鬼诱杀。”

      “一计不成又借用乌鸦傀儡与梁思鸢,硬生生把他二人逼进了‘千人渊’,怎么,改变主意了?不准备杀了?”

      段三仇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来的奇葩?人家放个屁都能听出一百零八响!

      宋演这会儿却没顾得上震惊,反正打起来也轮不到他,他微微低头,敏锐地发现梅竹月素白的衣角上沾了一片脏污,那柄纤尘不染的拂尘尾部同样不太干净。

      他突然福至心灵,眼神微妙起来,这货看着那么烦不会是因为打架沾了血的衣服没能洗干净吧?

      嚯,难怪看着仙风道骨飘然出尘,感情有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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