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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瀛洲客(一) ...

  •   深夜,大学城正是热闹的时间。

      夜市上琳琅满目的小吃摊忙得不亦乐乎,狭窄的巷子里外卖小哥骑着小电驴见缝插针,化身飞檐走壁哺育门禁之后嗷嗷待哺大学生的无名大侠。

      也有许多无视门禁的,游荡在周边,眼神炯炯,像极了某种昼伏夜出的生物。

      与这些朝气仿佛永远用不完的年轻面孔对应的则是加班到深夜,急需一点能量续命的疲惫打工人。

      两个大学生似乎有什么团建活动,正拿着手机接打电话呼朋唤友,突然就被旁边一人吓了一跳。

      那人身高腿长,平地一绊,竟是直接捂着胸口倒地上了,一碗烤冷面咕噜噜转了几圈,最终停在他俩脚边。

      半小时后,救护车声音响起,又一阵风似的走远,热心的同学们一哄而散,专心去赴各自的聚会去了。

      这是一个平常又忙碌的夜晚。

      急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心源性猝死,一小时二十五分钟,抢救无效。

      医生脸色疲惫:“联系上家属了吗?”

      旁边匆匆忙忙的小护士喘了一口气说道:“还没联系上,公安的同志在查了。”

      与此同时,派出所两个小民警大眼瞪小眼:“死者名叫宋演,男,二十四周岁,籍贯不明,家庭成员没有,手机银行卡也没有,社会关系不明……不是,现在还有这种黑户?”

      宋演站在急救室手术床前看着一群人在他尸体上忙活,神色微妙,早上还说工作不如英年早逝,这下好了,真英年早逝了。

      白布一盖,无人认领的尸体暂时送到太平间去了,宋演百无聊赖,也不想知道哪个炉子来烧自己还是送到哪个医学院去泡福尔马林,旁若无人似的一路走出了医院。

      他穿行在人来来往往的街道上,对现在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反正对他来说,活着和死了好像也就只有一碗烤冷面的区别。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在过去的二十四年,从小婴儿莫名其妙长到一个合格的牛马,自己的生活轨迹从未离开这座城市,却没有人能记住他,就像老师每天都会问是不是转来了新同学,就像同桌抄完他的作业会见鬼一样喊一句谁叫宋演。

      如同有看不见的海浪在身后吞噬着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四维空间中他每一个存在的证明都在被不停抹去。

      这世上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这个生来就有的名字。

      夜风习习,马路边满是小摊上溅出的油点子,有些都形成了黑乎乎的陈年老垢,属于这里的烟气还没有散。

      宋演插着兜,抬头看向月明星也明的天空。

      北斗南指,北天极耀耀夺目,紫微太微天市三极而立,北边龟蛇一体,不动如山,随即天象也变了,星相星宫在他眼中活了过来,风云搅弄,青龙腾云,白虎疾奔,南宫七宿明灭间振翅欲走。

      在硕大的圆月之下,似有一片看不清明细的沙盘,其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烛台,反射出属于金属的、冷冷的微光。

      夜风送来一声轻轻的辨不明情绪的呢喃:“宋……演……”

      宋演微微愣住,定定看着那个烛台。

      耿耿星河欲曙天。

      ————————

      四月初八,凤麟洲。

      各处的花开得差不多了,早上刚刚飘了一点雨,冷得像是入了秋,却并不妨碍全洲上下一片喜色,准备迎接五年一次的通真道会。

      凤麟洲作为离仙山瀛洲最近的一洲,灵气尚且算得上充裕,引气入体求仙问道的能人也不在少数,这才弄出这么一个盛会来,全洲老小与有荣焉,深觉这里就是第二大仙人之乡,于是热闹更比年节尤胜三分。

      连山镇宋宅西南角墙根茂密的草木突然动了动,很快便钻出个身影来,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弓着腰穿过一众卖香包小吃的摊子,惊险扶住被衣角缠住的一个硕大风车,这才一阵风似的往南跑去了。

      那人看着身高腿长,身上滚了一圈泥水草屑,说是西街口要饭的乞丐也有人信,可偏偏面似桃花,一双手半点杂色不见,可见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巡检老爷宋家那翩翩如玉的独子。

      宋演一路跑出了南门,脚下速度不减,径直钻进了一片林子,拐了七八个弯,这才寻到了一个山洞。

      他摸了摸胸口,中气十足地喊:“老道!”

      旁边树上落着两只毛色驳杂的鸟,被他一声惊了起来,呜哇乱叫一通。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山洞中传出:“嚷嚷什么?聒噪的扁毛畜生。”

      宋演挑了挑眉,忽略了这家伙指桑骂槐的行径,自顾自从衣襟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历书,封面上是两个端端正正的字——星历。

      他随手翻了两页,上头尽是些天时规律,比如何时农耕何时动土,春雨几寸冬雪几尺,在他家里的作用除了积灰还是积灰:“东西给你带来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的引津令呢?”

      山洞里钻出个简直不能用不修边幅来形容的人影,头发枯草一样杂乱无章,几乎让一颗脑袋膨胀了一倍,衣服看不出底色,约莫是件道袍,身后背着一把破布条缠着的刀,腰里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那老道伸手,欲接过那本薄薄的星历,宋演却不松手,皮笑肉不笑地重申道:“引津令。”

      老道啧了一声,估摸着那蓬草一样的头发下还翻了个白眼:“一个小小的通真道会而已,凤麟洲仗着南岸群岛能望见瀛洲山影,能吸上点仙山灵气,便也仿着通明会描头画角地弄出个通真会来,我就算混得再不济,也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对你一个毛头小子失信。”

      手上松了点力,星历便到了那只脏兮兮的手中,那道人随即翻开,聚精会神地查看起来。

      宋演双手环臂,放松地靠在身边一棵树上,有些出神地眯了眯眼睛。

      这星历上事无巨细预知了一年当中的气候变换和降水情况,海面上风波无常,竟也测算得八九不离十,比之现代的卫星云图还要高级出几个玄妙的层次。

      瀛洲青崖山有座观星殿,据说这东西就是观星殿中的仙师所作,一年一册,由朔望台上的一众仙使誊抄后送往各洲,再由各洲刊印,凡登记在册的人家,不论凡人精怪,都可领取一册。

      而眼前这位……

      宋演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默默想道:要不是个黑户,要不是个逃犯。

      他前几日伙同几个公子哥出镇打兔子,天南海北的胡侃,偶然谈起通真道会,不知怎么被这落拓如乞丐的道人听到了,一路随他们进了山,被宋演发现后还不承认,非说这山洞是他府宅,实在不像个好人。

      朋友劝他别理这疯疯癫癫的无赖,可宋演像是当了真,想拿个引津令去玩玩,反正一本星历而已,珍贵是珍贵,但自家不种田来不出海,就是丢了也无甚要紧,给他看看而已,这才有了今日之约。

      哪知那几个东西不仗义,晚上就把这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宋巡检和夫人,两口子生怕儿子被拍花子的拐走,索性给他禁了足,美其名曰冷静冷静。

      宋演想到这,扒拉了一把头上的草屑,暗自咬了咬牙,那几个背信弃义的货,就多余带他们玩。

      道人仔仔细细看完了几页,时而嘴唇翕动,像是在默默背诵,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合上书册,递回到宋演手上:“所谓引津令,分为‘活’和‘死’,有门路的大人们金尊玉贵,可凭‘死引津’参会,无权势有天赋,能驾驭灵气就是‘活引津’,来去无限制,你想要死的还是活的啊?”

      “我还可以选?”宋演耸肩摊手,“我既没有天赋,也不知道什么是灵气,你看着给吧。”

      道人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才道:“没得选,我也没权势,拿不到‘死引津’,你不曾修行,也等于没有‘活引津’。”

      “哦,”宋演看起来竟也不意外,丝毫没有被耍的恼羞成怒,随手把册子一卷夹在腋下,拍拍屁股转身就要走。

      那道人见状,忙追问道:“这就走了?”

      宋演莫名其妙地回过头:“不然呢,我再给您磕一个?”

      “嘶,你这小子,”道人古怪一叹,“就一点都不生气?”

      宋演停住脚步,吊儿郎当回过头,挂上了他一贯温良恭俭让的笑,却无端透出了些不寻常的嘲意。
      “不过是借看个天气预报而已,我倒犯不上因为这个动肝火,平常跟我耍心眼的那几个狗东西我还跟他们称兄道弟呢,”他垂下眼睑,语气更加轻松,“这位……前辈,对您是不是个骗子,我来的时候还想着一半一半吧,听了您一番见解,现在倒不这么认为了。我听说修行人讲究‘无愧’,若您方才那便是‘无愧’,我不赶紧走难道留下来挑衅您的刀吗?”

      这话不太好听,劈头盖脸地浇了那道人一头一脸,换个脸皮薄的,可能手已经伸到刀柄上了,奈何这居然是个皮厚的,可见这一身落魄也着实是有些社会毒打的痕迹在。

      “不错,有几分胆识,”道人一笑,隔空弹过来一块石子样的东西,“要真想去,明日卯时,就在这里,过期不候。”

      宋演一偏头,伸手抓住那东西,定睛一看,是一粒泛着莹润微光的珠子。

      “这里头有我一丝灵力,三五日不带散的,到时候待在我身边,足够瞒天过海了。”

      宋演躬身抱拳,得了便宜便卖乖道:“前辈盛情,晚辈却之不恭。”

      “走吧走吧,吵死了。”那道人甩了甩手,很不耐烦似的,钻回他的山洞去了。

      宋演一路往回走,面上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温和,那是他从小就练习出来的“别人家小孩”脸,毕竟自己曾经在一个人的世界中生活了二十四年,无法浑然天成地开始新的、正常的人生。

      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那天身死时天上星相的异常一直在他心底结成一个疑团,连同风吹来的那个声音,那片圆月下的沙盘,那个突兀又和谐的金属烛台……

      直到前些天,他翻箱倒柜找星历的时候随手一翻,突然发现这书册最后一页处有个小小的印记,正是一个烛台,上尖而长,下宽而高。

      烛台是个很常见的东西,形制种类繁多,可那个简略的小印,莫名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能和前世眼中最后的景象重合在一起。

      星历出自观星殿,观星殿是瀛洲最特殊的地方,至于瀛洲……

      凤麟洲五年一次的盛会在那道人口中不过小打小闹,脱口就是瀛洲通明会,那人明显和瀛洲关联匪浅,可只是借看星历的事,他宁愿跟他周旋,也没说去偷去抢,实在不像个坏人能干出的事,所以他最后才敢那么放肆,半“胁迫”地赖上那老道。

      一路闲庭信步,正在脑中排练着明天怎么再跑一次,宋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就对上了大门口亲娘横眉怒目的脸。

      “不是不准你出门吗?混账,上哪野去了,看看这一身的泥水!”

      宋演叹了口气,低声细语地跟岳夫人进门:“娘,我十九岁了,不是九岁。”

      岳夫人哼一声,不去理他,眼尖地瞥到他腋下夹着的历书,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一变:“你真去找那老道了?儿啊,你听娘说,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你去那通真会干什么?”

      宋演不接她的话,忙跑前跑后,狗腿子似的替他娘捶背捏肩:“就玩儿呗,等爹回来再说,今天家里炖了什么,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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