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下山》舍山取草

6、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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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水山庄的一个丫鬟找到陆寻，说她知道是顾如梅杀了章震青。

　　那丫鬟说章震青经常殴打顾如梅，碧水山庄上下尽知，只是没一个外传。因为谁传了出去，谁就要被顾如梅砍掉舌头。与她一同进府的另一个姐妹小石榴便是因为在外头多嘴，成了哑巴，最后受不了屈辱，投井自尽了。

　　这种事在山庄内很好查验，顾如梅无可抵赖，承认了。

　　她扒开自己的袖子，新旧纵横的疤痕淤青爬满了手臂。她按住自己的腿，说这里曾经被踩断过两次。她伸出自己的手，露出自己错位的小拇指。
　　她嚎啕大哭，说她这辈子命苦。

　　众人都不说话。
　　陆寻要将她捉拿，给天下武林一个交代。

　　“我罪无可恕，可这女人，诸位大侠便要放任她祸害其他人吗？”
　　顾如梅指着姜依白，双目赤红。
　　“都怪你这贱｜人，要不是你勾引我夫君，我如何会跟他起争执，他又如何会打我，叫我痛下毒手。你这魔教妖女，扰得我家宅不宁，难道不该跟我一起下地狱吗？”

　　姜依白呸了一声：“你夫君见着个女的就发情，你家宅不宁，是因为你没把他给骟了。”

　　沧浪派的两个弟子上前要把顾如梅架走，章衍从门外推着轮椅赶来。
　　“不要杀我娘！”他大呼一声，急急一停，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人是我杀的！”

　　众人面面相觑。大概都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关在密室的残废，如何杀得了章震青？

　　“不是我儿杀的，”顾如梅挣扎着，“是我，是我，抓我！”
　　章衍说：“你们不好奇，杀我爹的缠头缚是从何处来的吗？”
　　顾如梅满脸灰败，跌坐在地。

　　原来，那密室不仅是章衍住的地方，也是他娘挨打的地方。
　　原来，兵器库中被缴的不止兵器，还有魔教的毒药。

　　章震青在山庄之中毫不避讳，他娘却不想被下人瞧见，央求章震青只在密室打她，每一次挨打，章衍都看着，叫着，从那床上爬下来，跪着求他收手。

　　章震青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都怪你养的这个废物。

　　他每每生气，把章衍也从床上拽下来，脚踢拳砸，她就趴在他身上，护着他，直至昏厥。
　　章衍觉得，都是他害了他娘，于是从兵器库中找来毒药，准备自尽。
　　可是某一天，又忽然觉得，他死之后，他娘也未必能安生。他这一辈子无甚可汲营的，到头来却干了一件大事，他将毒药下在水中，倒给了章震青喝。

　　一切就此结束了。
　　终于都结束了。

　　“你们抓我吧。”章衍说。

　　“阿弥陀佛。”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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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依白洗清嫌疑，我也办完了事，准备启程回承运寺。

　　她抓住我，不准我走。
　　“回西月教路途遥远，万一我中途被什么歹人抓去没有按时抵达，到时候西月教攻入中原，天下武林必然鏖战涂炭，血流遍地，圣僧忍心吗？”

　　你能被什么歹人抓走，歹人被你抓走还差不多。
　　我默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既然如此，贫僧就先将姜施主送回西月教，再启程回承运寺罢。”

　　路上，姜依白问了我一个问题。
　　她说，为什么有人不恨欺凌自己的人，反而要恨那些伸手想救她的人？

　　“也许并非是恨。”
　　“不是恨，那是什么？”

　　“顾如梅诬陷于你，割府上下人的舌头，不过是因为她对你们没有所图，她觉得矮她一头，便踩上一脚。至于她对章震青……一个人有机会离开，却不离开，不过是还有所图罢了。图爱，图财，图脸面地位，图旧日深情……总有一样，让她不愿放手，奴颜婢膝，将就讨好。”
　　“所以这不是恨，是尊卑。她心中有尊卑。”

　　过了很久，姜依白又问：“圣僧，那你觉得，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于贫僧而言，顾施主既非好人，亦非坏人。”
　　“那是什么人，阴阳人？”

　　我默默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世间善恶，律法之外，人人心中各有尺度。对于章衍来说，她是个好人，对于府上奴仆，那因割舌而自尽的姑娘，以及姜施主来说，她应当是个坏人。至于贫僧，未受她恩，未受她恶，自然既非好人，亦非坏人。”

　　“可我既恨她，又觉得她可怜。”姜依白说，“我既想杀她，又下不去手。”

　　“世间大奸大恶之人，又何尝未施之以善，只是受其恶者，不必管他做了什么善事，他对你恶，你便还报其身，他若是个臭名昭著的恶人，但唯一对你亲善，你报之以善，亦无愧于心。府上奴仆积怨已久，所以主动出来将顾如梅指认，章衍受她娘亲庇护半生，所以豁出性命保她平安。”

　　“姜施主心中犹豫，不过以其可怜，恕其可恶，然而世间善恶功过，从来不能相抵。譬如，章盟主待江湖中人亲厚，也并不一定是装出来的，但他欺凌妻儿，罔顾人伦，亦是事实非假。江湖中人，便不能因章盟主的亲厚，要求他的妻儿原谅他的过错。”

　　“受其善者，莫以其善挟之以人，受其恶者，莫因其善而不报其恶，如此，才叫天理循环，报应昭彰。同情怜悯，不还报其恶，不过是在助长恶习，于己宽慰，于世间正道，却有百害而无一益。”

　　姜依白恍然大悟。
　　“圣僧，所以你是说，我应该把她杀了？”

　　“……”我喊了一声佛号，“杀人实乃下下下策。”

　　走了不知道多久，姜依白又问了我第三个问题。

　　她说：“圣僧，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答：“姜施主于贫僧而言，既非好人，亦非坏人。”

　　“可圣僧，我总觉得，你对我有所偏心。”

　　“出家之人慈悲为怀，”我说，“贫僧兼爱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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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顺风，抵达西月教门口。

　　“圣僧，我走之后，你会想我吗？”姜依白说，“偶尔也行。”

　　我说：“姜施主性情直爽，天真可爱，贫僧之外，定有人时常挂念着姜施主。”

　　姜依白很不高兴。
　　她盯着我，半晌，伸嘴狠狠咬在了我的肩膀之上。

　　“啊嘶——！”

　　她看着我肩膀溢出来的血痕，满意地笑。
　　“你觉得我既非好人，亦非坏人，是因为你把我当个过客，等我一走，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惦记我了。”

　　“师父说，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山盟海誓，到头来也相顾两无言，你若不爱我，那便恨我吧，至少……”
　　“恨比爱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