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春信》雾已

5、不满

　　晚间一家人吃了年夜饭守岁到凌晨，烟花四起的夜幕下，言蓁收到了来自父母的压岁红包。

　　言蓁捏着红包侧过脸，看向双手插兜站在一旁仰望烟火的言汜，烟花把他的脸照的细致，若有光泽流动。

　　下午两人的和缓仍有余温。

　　她像小时候一样问言汜讨要新年礼物，言汜当然没有为她准备，眉骨微扬地盯着她。她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失落生气，其实是她自己都倍感拙劣的演技，但却使得言汜露出很淡的笑意。

　　事实上，能不能要来礼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阖家欢乐的团圆夜父母看向他们时为此时的家庭式的气氛露出久违的欣慰笑容。

　　那是言蓁所珍重的，她不想让父母担心他们。

　　可是在进房间准备睡觉后，门被敲响了，言蓁推门出去，言汜就站在外面，身姿英拔，气质高贵，捧着一个盒子交给了她。

　　“新年礼物。”他的眼睛那么柔和。

　　言蓁怔忡地接过，不相信他突然变出了礼物，或许是不愿让她失望，随手在一旁寻的，言家家底殷实，收些贵重玩意儿再正常不过，她想边打开了盒子，一条宝石项链，有着她喜欢的色彩与光芒。

　　她看向言汜，并没有格外的喜色，反而淡声道，“我不是真心问哥哥要礼物。”她并不愿意在父母面前表现出他们真正的关系，她在扮演小时候烂漫天真的自己。

　　言汜若看得出，自然也不用临时拿东西敷衍她。
　　仔细思量，他怎么会真的为了自己准备礼物呢，他都不知道她要回来过年。

　　“是给你的。”他自然能看出她的心思。
　　谁信呢，言蓁摸着宝石，猜测它的克拉数。

　　“不喜欢？”他见状，就要收回。
　　怎会不喜欢呢，她是想要的，言蓁把盒口转向他，终于软了语气，“帮我戴上吧，哥哥。”

　　言汜没料到她会要求自己给她带。
　　一时间没动，像在犹豫。

　　言蓁见状也不再坚持，“谢谢哥，晚安。”
　　朝他微笑，打算关门。

　　他漂亮修长的手指还是拿起宝石项链。
　　整个人的气场变得温和得多。

　　言汜给她带项链时，两人靠的很近，呼吸咫尺之间，她盯着他的半张脸，陡然间一切感官都警觉起来，敏锐地僵硬起身体，她别扭地转过脸。

　　“很漂亮。”戴完，他打量着她胸口的项链，视线移到她素净白皙的脸上，笑容温淡，“我们言蓁也很漂亮。”

　　我们言蓁。
　　这句话，也太过温柔。

　　整个人布满了骤然而至的心事，她并没有很高兴。
　　言汜曾经给她说过，人是很善变的东西。
　　他今天可以笑着说她漂亮，明天也可以拒她千里之外。

　　她的心境变得糊里糊涂。
　　她有时候想靠近言汜一点点，有时间又想彻彻底底地疏远他，比如国外那几年，又比如现在，因为她从言汜身上感受到的一点点温情都会在她离开后变成剐她的刀子。

　　她叹气，难以自洽。
　　或许她自己的心比面前的言汜还要难懂。

　　她过两天便要走了。
　　还是离他远点吧，否则……受伤的是自己。
　　她也不想承认，可现实如此。

　　卧室门口，她又恢复了淡漠的口吻，“我要睡了。”

　　“好，晚安。”

　　-

　　春节，大年初一。

　　一家人吃过早饭，便回了奶奶家。

　　老太太喜好清静，当年退休后，在离城市车程两个时辰远的乡下买了一块地，盖了房子，种菜种花，身边只留一位照顾多年的佣人，倒也平静悠闲。房子面积很大，近处是凉亭和菜园，远处是田园和河流，更远处便是茂密的森林。

　　以前寒暑假，言蓁和言汜都要去老太太那里住一阵，她喜欢那的田村的风味，喜欢那亲近自然的无拘无束，许多童年惬意清甜的回忆仍然抚慰着长大后的她。

　　这一路，言蓁有些兴奋，只因太久不见了。

　　江家玧亲自开车，她坐后座，而言汜在她旁边闭目养神。他们泾渭分明，互不打扰，像是中间有一道什么屏障。

　　冬日雾气，盘桓山野。言蓁头倚着车窗玻璃，临近目的地忽地坐起身来，遥望大门之下的年迈老人，使得她满心欢喜。

　　佣人何潍仪陪伴她站在门前迎接着车上下来的儿子一家人。老太太身体健朗，体态优雅，自有一番气度，这天她全身捂得严实，身上裹了一条披肩，头上戴顶黑色帽子。

　　几年未见言蓁，老太太很惦念孙女，一来就拉着言蓁嘘寒问暖，满脸慈爱和蔼，“言蓁上次来奶奶家是什么时候，奶奶都记不清了。”

　　言蓁愧疚，她也很想念奶奶，乖巧说好话，“是言蓁不好，这段日子我天天陪您。”

　　“你前些日子生病住院，还让你爸妈瞒着我。”

　　言蓁很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感冒了，已经好了，真的。”

　　老太太正挽着言蓁，忽而停下来，只因看到了言汜，朝他也招手，“言汜好日子没来了，近来工作很忙吧。”

　　“他素来忙得一周都回不了两天家。”黎瑛替他说话，虽是维护，可也是事实。

　　“奶奶。”言汜走近老太太，眼里挂满了牵挂的温和。老太太同他亲近地挎着胳臂，在老太太眼里，言汜沉稳有孝心，这个家里他受到的倚重信任仅次于自己儿子。

　　“人家是大忙人，哪里是想见就能见的呢。”这话是从里屋传出来，清瘦美丽的女人从屋内走出来，落在言汜身上的视线带了几分锐利。

　　话里透露的淡讽，不是没人能听出来。

　　江家玧欲要说话，被妻子拦住了。

　　“姑姑！”
　　这时言蓁轻声叫了一句，江岐月一顿，笑呵呵地走近摸她的脸，朗声说道：“哎呀，我们言蓁，这一向可好？”

　　她便是言蓁唯一的姑姑了。
　　父亲的妹妹，江岐月。

　　言蓁欢喜地抱住许久未见的江岐月，表示歉意，说这次回国没有告诉姑姑。江岐月对言蓁总是充满包容，对此毫不介意。她端详着言蓁，称赞她亭亭玉立，越发漂亮。

　　言汜站在一旁，对于江岐月他保有一种有距离的尊敬，颔首低眉，“姑姑。”

　　江岐月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

　　言汜对她优礼相加，可言汜并不讨她的喜欢。

　　她总同兄长江家玧说，那孩子心冷，到底不是亲生的。她还说，如果言蓁被欺负，她会亲自把他赶走。

　　如此，她对言汜的打招呼就显得冷淡多了，十分勉强似的“嗯”了一声。说罢，她揽过言蓁的肩膀，说，“走，跟姑姑进屋，我们好好聊一下。”

　　言汜不是会攀关系讨好的人，多年来，知道江岐月不喜欢自己，便也不多往来，有时候江岐月去家里看望哥嫂，他会避开。只是现在逢年过节老人讲究承欢膝下，避无可避，他倒也坦然，本身性子偏冷，话也少，并不为此忧神。

　　言蓁兴致勃勃地黏着江岐月，见屋里只有江岐月，她便问她姑父怎么不陪她一起回来。她兴致缺缺地回了言蓁两句，言蓁微妙地感受到，不愉快的人变成了江岐月。

　　望老太太亲同言汜讲话的场面，江岐月不禁皱眉。

　　“言蓁，你能回来吗？”江岐月突然压低声音说了这样一句。

　　言蓁听到微愣，“嗯？”

　　“言蓁，你听姑姑说，留在国外是好事，但你不应该把所有家里的责任都交给江言汜。”在江岐月眼里，江言汜本不至于那么碍她眼，这些年不是家人也算是半个亲戚了。可独独对言蓁这件事，她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江言汜对言蓁看似体贴照顾，但言蓁出国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

　　不见面，不联系，冷漠待她。
　　一年前听到嫂子说江言汜去柏林见言蓁的时候，她甚至夸张的怀疑，江言汜是不是别有用心，否则就是抽风了。言蓁还有一年毕业本可以回国，可他那一去，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她怎么能相信这样一个寡情寡义的人，是真心对江家抱有恩情呢。

　　言蓁明明才是哥嫂的亲女儿，怎么两人的位置像是错位了一样呢。江言汜占了言蓁多少东西，他把蓁蓁送到国外就已经够了，他现在还要把蓁蓁逼到不回国吗？

　　江岐月说的话算是委婉，言蓁不是听不出来言外之意，但她没有挑明，只是答，“姑姑，我没有把责任都推到哥哥身上。”

　　不管眼下的她和言汜之间如何让人不快，她不想让姑姑对他有误会。她强调，“我自己想留下来，我愿意跟随我的老师一起做些事情，姑姑，你理解我的，是吗？”

　　江岐月无言，盯着言汜。

　　这天，无人知晓的角落，江岐月曾和言汜有过一场对话。她说，“我们言蓁善良，对人不设防，你别理所当然的欺负她。”

　　“……”言汜无言，但倾听态度是好的。

　　江岐月便愈发指责起来，“蓁蓁虽然说要留在国外工作，但那也只是暂时的，她并没有规划未来的人生就一定要留在柏林。你直接给她在柏林买了一套房子，你是想干什么？是想让她好好待在国外不要回来，让她没法轻易的反悔……”

　　“如此看来，你也不见得多喜欢言蓁。”

　　见言汜不动声色，她犀利开口，“我们言蓁并不缺房子，你既然这么想买自己怎么不买一套搬出去？”

　　“姑姑的意思是……”
　　“我霸占了蓁蓁的位置。”

　　言汜表情沾染了一丝阴郁。

　　江岐月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缓了口气，继续道，“我哥哥嫂子跟你很好，把你当亲生儿子养大 ，你现在事业有成，也该考虑成家了，蓁蓁那么小背井离乡也在拼事业，你总不能一直在家里这样住下去吧。你也该知恩图报。”

　　“姑姑的话我记下了。”

　　言汜离开后，江岐月还站着原地。

　　刚从外面开车过来的丈夫走到她身边，对她的行为不是很认可。“你又去说他干嘛，毕竟人家是一家。”

　　她冷眼相待，“我们言蓁不回家他敢说没他的原因？他自己都那么大了，还住在家里，那么冷冷淡淡的一个人，真有那么恋家？言蓁在国外那么多年他有去看过一次吗？他这儿子当的这么称职怎么不顺便把哥哥这角色也演好？”

　　“哥和嫂子也是，亲生女儿不管，守着这么个精明儿子，谁知道他什么心思。”

　　“姑姑。”
　　她愈说愈烈，突然的声音插进来，江岐月一惊。

　　言蓁站在几米开外，脸色苍白而忧虑。

　　“言蓁，你过来。”江岐月并没有隐瞒的打算，她直接对着若有所思的言蓁开口说：“什么人对你好，什么人对你不好，你自己心里要有一把秤。”

　　她明白姑姑的意思，无言地看着她。

　　看着白纸一张的侄女，江岐月再次告诫她，“对你父母，你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江言汜头上，将来要有回家的打算。你得提防江言……”

　　言蓁听到这里，没法再听下去，“姑姑，哥哥很好。”
　　她知道姑姑对言汜的偏见从来没停止过，但并不是都如姑姑想得那样不堪。

　　江岐月紧紧抓住言蓁的手臂，眼神微冷：“蓁蓁，让你难过伤心的是谁？你要知道姑姑在向着谁。”

　　言蓁回话：“姑姑，你为我好，该知道我不喜欢有人这样说他。”

　　江岐月在一旁发急，“言蓁，你们一家三个真是被他拿捏在手心。”

　　“姑姑，如果有人这样说爸爸，你会跟着附和吗？也会怀疑他对你别有目的只是利用吗？”

　　江岐月拧着眉，想要反驳却开不了口，她和江家玧怎么能一样？

　　言蓁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血缘并不是家人的唯一纽带，爸妈养言汜多年，早已长出新的骨血，他是我们江家的一份子，我们都需要他，所以他照顾爸妈我最放心。”

　　“我希望您把他当家人，如果做不到，也希望您不要拿这些话来伤他。”

　　言汜或许不爱她，但她知道，对父母他可以倾尽所有。揣测他对父母的爱意实在是不忍。哪怕是姑姑，听来也实在刺耳。

　　“你这孩子……”言蓁的眼睛真诚、话语维护。江岐月满腔的不愤最终化为一阵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