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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哪里寻去?

      刘玉关只身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荡,不停搓着两只冻僵的手。她的鞋子浸湿了,两只脚像是千斤重的石头提不起来。而且她总觉得冷,裹紧了外衣仍觉得冷,仿佛这冷是从她身上生出来的,掠过她的背脊,而后通达四肢,惹得她浑身战栗。

      这南方的严寒如一条毒蛇一般缠绕在她身上,恨不得将她生生吞下肚去。刘玉关不禁鼻头发酸,又被风一吹,鼻涕便先于眼泪流出来了。

      这不是故乡的冬天,这里不是故乡,故乡也不再是从前的故乡了。

      市集上,大大小小的招摇幡旗结了冰,在风里凝固了,像一把把巨大的长斧头挂在街头。大多商铺的门都是闭着的,偶尔几个拉了一半的门帘,从里面透出微黄的灯光。三个身材矮小的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她们头上包着头巾,各自胳膊上都挎了个篮子,交头接耳的说话声消散在寒风中。

      刘玉关从这条小街弯出去便到了大路上——这条大路足有小街的两倍宽。路两边的商店都开着门,来往行人很多,会移动的铁盒子也一跌一晃地穿梭其中。哐当哐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一个大铁箱子驶了过去,里面装满了人,人们倦怠的脸映在玻璃窗上一闪而过。

      刘玉关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也迷乱了她的视线。一个小男孩站在街角,他身上只穿了薄秋装,小脸冻得通红,身前还挂着个兜售打火机的小皮箱。刘玉关于是上前询问他道:“小兄弟,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姐姐?长头发,蓝袄子,比我高一些。”

      小男孩摇了摇头。

      “那周家小姐呢?你知道周家小姐周言吗?”刘玉关又问道。

      小男孩这才连连点头,“她在那边。”他的手往前面的路口一指。

      刘玉关刚准备走,小男孩一横身子拦住了她,眼巴巴地对她说:“姐姐,买一只打火机吧,给你家少爷、老爷买一只吧。”

      刘玉关愣了一下,很认真地对小男孩说“如果我有钱,我会买下你所有的打火机。”然后她朝男孩摊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无奈地笑笑。

      她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分叉路口,路中央的灯架子下面蜷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孩子。那孩子就在来往不绝的车马之间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像是被冻死了。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走过去将躺着的孩子一脚踹开,像是在踹一个什么其他的物什。孩子骨碌碌地滚下去,然后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原来他还剩下一口气。车子从他身旁开过去,车上的人朝他吐口水,他也只是晃了晃脑袋,拖着身子穿行在车流里,仿佛一个飘荡的幽灵。

      刘玉关不知道那孩子什么时候会死,只知道他就快要死了。她念及此,突然流出泪来——她想到昨天的自己也是如一条野狗一般,乞讨着最后的生命。

      她失去了故乡与家人,却在这里找到了新的身份,有了自己的小姐。刘玉关的心此刻变得急迫起来——她厌恶了在不确定的生活中流亡,她如此急迫地想寻求一个凭靠。

      直至暮色四倾,灯火初上,秦淮河上烟水渺渺。刘玉关遥遥望见桥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奔了过去。

      “小姐。”

      刘玉关兴冲冲地喊了一声,那人闻声回过头来,正是周言。此时烟水茫茫,两岸点起灯火,将她映衬得如此动人。刘玉关顿觉心尖发痒,上面结了个小花苞。

      周言看到刘玉关,显得有些惊讶,“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欣喜还是失落。

      刘玉关走到周言身边,问她,“小姐,你不冷吗?”

      周言摇摇头,随即她的目光落到雾蒙蒙的河面上。风从河上吹过来,吹动她的长发与衣摆。

      刘玉关也跟着她望过去,河面上的几艘小船在迷蒙水雾之中时隐时现,时而露出船桅,时而轻敲长篙,划出悠长的水波。

      刘玉关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小姐,你怎么跑出来了呀,那个长胡子长辫子老头可生气了。”

      周言听了她的话,开怀大笑起来,连连点头道:“是,就是那个长胡子长辫子老头,我真不喜欢他。”

      “可王管事说他是教书的先生,小姐不喜欢上学吗?”刘玉关问。

      周言向着刘玉关转过脸来,依旧是那令人发笑的严肃模样,“我不爱听他讲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他以为女子这辈子就只有相夫教子了。”

      刘玉关不敢直视周言,眼神闪躲到一边说:“小姐不爱听,可以和夫人、老爷说的。”

      周言听后轻笑一声,凑近了刘玉关,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啊与你说个秘密——我姐姐去闹革命了,家里人都当她死了。”她又将脸转向刘玉关,问她,“你晓得什么是革命?”

      刘玉关羞赧地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周言笑起来,看上去心情十分好,“我晓得你不知道才跟你讲的。”

      刘玉关学着周言刚才小声说话的样子问她:“闹革命就不可以上学吗?”

      周言摇摇头说:“你不识字,不然你可以读一读宣言和资本论。”

      刘玉关第一次因为自己不识字而感到羞愧,农民在土地上生活是不需要文字的,所以她从未觉得读书识字如此重要。

      周言似乎察觉到刘玉关的难堪,对她说:“文字是精神的记载,如果你有精神,也就不需要文字了。”

      周言知道刘玉关没有听懂这番话,沉默了一会才对她柔声说:“回家吧,外面太冷了。”

      秦淮河倒映着两岸灯火璀璨,水波缓缓,人声杂沓。热气从街边敞开的摊铺上蒸腾而出,氤氲了夜色与灯光。没有人的地方是漆黑一片的寂静林,有人的地方则是灯火通明的人间。二人就这般穿行在寂静林与人间之中,时明而暗。

      周言走到路边的一个小摊前,买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拿在手里,她将其中一个递给刘玉关。

      刘玉关连连摆手道:“小姐你吃吧,我不饿。”

      周言一把将馒头塞进刘玉关手中,“那就给你捂手吧。”然后她转身走进一片黑暗里,蹲在街角对着一团黑影说话:“拿着吃吧,还有这些碎钱,藏好了,别被人抢了。”

      过了一会,那团黑影竟真的蠕动起来,从里面探出一张孩子的脸孔。他一把抢过周言手上的东西,然后一溜烟跑了。周言浑不在意,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转头走了回来。

      “小姐......”

      刘玉关呆愣愣地看着周言从自己眼前走过去,等回过神来,赶紧跟了上去。

      一进门,王管事便着急忙慌地迎了上来。

      “小姐啊,你到哪里去了呀,这么晚才回来,老爷正生气咯。”

      周言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他生什么气?”

      王管事突然噤了声,不敢继续往下说。

      “他在前厅?”周言问了一句。

      王管事连忙称是,于是周言径直往前厅去了。刘玉关刚想跟过去便被王管事一把拉住了,“傻丫头啊,别讨嫌去咯,小姐这是要去请罚了。”王管事的眼镜上折射着夜里的幽光,将他的整个眼睛笼成青黑色,看上去像是两个大黑窟窿,十分骇人。

      上首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梳着一头光溜的短发,眉眼浓黑,五官深刻,却两鬓泛白,面色铁青,肃穆端坐,颇具气势。秦夫人坐在一旁,依旧是悲伤的样子,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捏着帕子虚虚地擦她额头上的冷汗,时而撇出一眼,又赶紧将目光收了回去。

      “又是这样!你要气走多少个先生才满意?”男人咬牙切齿地问周言,脖颈上暴出的青筋一下一下抽动着。

      周言挺直了腰板站在大厅中央,高声回答道:“你给我请多少个,我便气走多少个。”

      “好啊,我看你就是不想读书,正好寻个好人家嫁了。”

      “我不想读书?”周言讥讽一笑,“你知道那些老头教得都是什么吗?什么三纲五常,子为夫纲,妻为夫纲,全都是吃人的封建礼教!你凭什么不让我跟姐姐一样去学校里念书?你根本没想过要让我念书,你只想着怎么把我给嫁出去!”

      男人全身震颤起来,他猛地站起身,抄起桌上的长竹鞭,冲到周言面前一把揪住她,然后挥起手中的竹鞭狠狠地抽在她身上,动作快得连竹鞭都看不到了,只剩下黑色的重影。,周言在这狠毒的鞭子下咬紧牙关,不啃一声,只是喉咙里偶尔发出闷呼。

      男人一面抽打着,一面怒骂道:“跟你姐姐一样?你以为你姐姐是个什么好东西吗?就不该让她读书,能耐大了都有本事去当叛党了,你也要去做叛党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突然,男人的动作慢下来。他将手上的鞭子往旁边一扔,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又哭又笑地小声嘟囔起来,“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呀”

      旁边的妻子听了他这话直接难受得吐了,呜呜咽咽地哭着跑出去了。

      周言趴在地上往前爬了两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身上穿着的蓝袄子的缎面被打烂了,腿上浸出好几道血印子,脖子和下巴也被鞭梢扫到,抽出好几个淌血的口子。她艰难地挺胸抬头,一跌一歪地走出了前厅。

      刘玉关吓得出了满身的冷汗,她连忙去扶周言,却发现自己的手是冰凉的。当碰到周言滚烫的身体时,她的手缩了回去。“小姐,我去给你找大夫。”她的声音也开始发抖。

      周言发白的嘴唇颤抖着说:“回去吧。”

      刘玉关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围在周言的脖子外面,“外面风大,别让伤口吹着了。”

      回去的路并不好走,周言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刘玉关以为她要死了,一直在旁边喊她。周言每次都会回应她,只是声音越来越虚弱,最后只剩下了一声叹息。

      等回到房里,刘玉关把周言扶到床上,然后去门口烧了炭火,又折回来对周言说:“小姐,我去给你找大夫。”

      周言的额头一直冒冷汗,后背也湿透了,汗水留到开裂的伤口里,像是被火烧着了。她轻轻地晃了一下头说:“我柜子里有药,拿来帮我涂了吧。”

      刘玉关跑到柜子前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翻找,等拉开最后一个抽屉时她却愣住了——一抽屉的打火机。

      药呢?怎么都是打火机?一抽屉的打火机!刘玉关突然哭起来,她的两只手伸进一抽屉的打火机里,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被点燃了。她从不可怜任何人,因为她自己贫瘠且无知地活着,此刻却突然从麻木中醒来,像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因为恐惧这个陌生的世界而失声痛哭。

      周言迷迷糊糊地听到刘玉关的哭声,吓了一跳,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别哭,药就在里面”

      刘玉关抽吸几下鼻子,不再哭了,瞎子摸黑一样的到处摸,果然找到了几瓶药。她拿着药罐呆立在床前,一时间不知所措。

      周言对她说:“先帮我先把衣服脱了吧。”

      刘玉关将药罐放在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周言脱衣服。突然,周言疼得猛吸了一口气。

      刘玉关停住手上的动作,望着周言,问她:“小姐怎么不知道喊疼?”

      “求饶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抗争或许还有一些意义。”周言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

      脱去外裳和夹衣,周言只穿着内衫,而她身上的血迹也越发触目惊心。刘玉关坐到周言身后,她伸出手,指尖掠过周言的背部,感觉到周言的身子轻微一颤。她咽了口口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了,“小姐不想求饶,想要抗争,那就等上好药了再去抗争吧。命没了,求饶也来不及了。”

      周言低低地笑起来,而她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等后背上完药,刘玉关又绕到周言前面,俯下身凑近她瞧了瞧,然后对她说:“小姐,你的脖子这里也有伤。”说着,刘玉关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周言脖子上的伤口。

      周言痛得嘶了一声,她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汗水将头发打湿贴在腮上。

      “哎呀!”刘玉关连忙收回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着,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弄疼你了吧,我真该打。”

      周言眨了眨似乎泛着雾气的眼睛,笑着说:“不疼,只是有些痒,我一向怕痒的。”说完,她抬起下巴将脖子上的伤口露出来。

      “小姐不怕疼却怕痒?”刘玉关知道周言在安慰她,这时候却莫名其妙地感到生气了。

      “嗯,心里面痒痒的。”周言微微一笑道,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刘玉关。

      刘玉关避开她的目光,“小姐,你的腿上也有伤。”她将周言的双腿搁到到自己膝上,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下袜子,蘸了药轻轻涂抹起来。

      夜里,周言趴在床头,刘玉关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房里熄了灯,二人笼在月光的轻纱之中,彼此朦朦胧胧的,好似隔着瀚海银河才望见了。

      “再给我唱唱那首歌吧。”周言的声音很平静。

      刘玉关没有给她唱歌,而是问她:“小姐昨天夜里是哭了吗?为什么要哭呢?”

      周言沉默了一会才回答,“不晓得为什么要哭,或许是为了这样活着哭的吧。”

      “小姐真古怪,为活着哭,别人都是要死的时候哭。”

      周言又请求道:“再给我唱唱那首歌吧。”

      清晨的阳光从窗子里倾泄进来,照着房内的两个人。周言睁开眼睛,一偏头就看见靠在床边的刘玉关,她依旧睡得沉,还不时咂咂嘴,似乎是在做什么美梦。

      周言想动一下身子,但她趴着睡了一晚上,腰背僵硬得像石头一样。于是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去碰刘玉关的发梢。这时刘玉关突然醒了过来,她睡眼惺忪地问道:“小姐,你醒了啊,身上还疼吗?”

      周言收回手,对刘玉关笑道:“你长头发一定很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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