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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南方的冬天总是又湿又潮,雪花纷纷扬扬,落到身上化了水,落到树上泛了白,落到屋瓦上没了踪。街上匆忙着几个行人,都戴着绒毡帽,裹着长褂袄子,踏着厚底靴,黑乎乎的影子。偶尔跑过去一个光脚车夫,拉了一板车的大白菜——这是要送到东家去的。卷着尾巴的野狗两条腿哆哆嗦嗦地走到屋檐下,依偎在一捆柴堆旁。城南的门洞里有两个颤动的人影,他们手中的木锯发出嘎吱嘎吱的悠长嘶鸣声,回荡在纷飞的大雪中。

      一个身量矮小、骨瘦如竿的孩子一颠一跌地朝灰色的门洞走去,她满脸脏污黢黑,还穿着秋天的薄衫,两只被冻得红肿开裂的手不停搓着,寒风将她的眉毛吹地直发抖。

      门洞里的二人看见她,停下手上的活计。他们将大锯子搁在矮架上,卷曲的木屑哗哗掉落下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木的清香。

      “给.......”那孩子的眼睛藏在一头蓬乱的短发里,黯淡而绝望。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撕扯着嗓子却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得流着泪,两只手不停作揖,把头在地上磕地砰砰响。过了一会,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了,还保持着磕头的动作。

      锯木头的工人里长脸的那个一瞧吓了一跳,连忙对同伴喊道,“六子,快把我带过来的烧饼拿出来,这小丫头要饿死咯。”

      叫“六子”的宽脸男人听了立马奔到墙角,从搁在一边的包袱里面掏出了一个粗布包着的物什,手忙脚乱地一层层拆开,露出了金黄冒油的一角,一股热气倏然腾出。

      长脸的工人将扑倒在地上的女孩扶到墙边靠着。

      “丫头,醒一哈,醒一哈。”长脸工人轻轻地拍了拍女孩冻得发紫的脸,女孩这才微微睁开眼睛,裂开的嘴唇蠕动着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长脸工人接过六子递过来的烧饼,又将烧饼塞到了女孩手里,对她说,“丫头,饿坏了吧,吃点。”

      女孩双手颤抖着将烧饼送到自己嘴边,慢慢地咬了一小口,没咀嚼就直接咽了下去。吃完这第一口,她的眼泪就不停往下掉,然后狼吞虎咽了起来,混着泪水大口大口嚼着。

      长脸工人在一旁忙劝道“丫头,慢点吃哎,慢点吃......”

      从门洞另一端传来笃笃的敲墙的声音,一个身穿黑色袄褂的老头在那里磕烟袋。他戴着老花镜,蓄着两撇细胡子,腰间还系着一个金丝小囊,一副老派模样。他远远地瞧见了这一头的情形,好奇地走了过来。

      两个工人都认识这新来的老头似的,自动地让开了。老头凑上前去瞧了瞧女孩,啧啧道“小丫头可怜哎,可怜哎。”说完他又空空慨叹起来,“这世道,么得活啊,么得活......”

      老头说这话时,女孩就直愣愣地一直盯着他看。她的脸庞瘦地凹陷下去,唯独一双眼睛清亮得好似启明的星子。

      长脸工人在一旁插嘴说:“王管事,这小丫头还么得死哎。”

      老头好像才反应过来,不再作声了。

      长脸工人对他说:“王管事,你东家最近不是要找个小丫头吗?这丫头不要嘛?就当做个善事了。”

      老头捻捻他的细胡须,又上下打量一番女孩,见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干净清澈,生了个好模样,便自言自语似地念叨着,“是缺个小丫头,小姐房里的丫头要嫁人了,是缺个小丫头。”然后他问女孩,“小丫头,你从哪里来的呀,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女孩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哑着声音说,“北边来,家里人被日本人杀光了。”

      她此话一出,在场的其他几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而望向女孩的目光也变得越发爱怜和哀凄了。

      王管事长叹一声,对女孩说:“走吧,走吧,这世道么得活哎,走吧。”

      女孩跟着王管事一起回了他东家。

      南京城南,中华门以东是夫子庙和贡院;中华门以西则是商铺集市。

      “大脚仙,咸板鸭,玄色缎子琉璃塔”这一街巷顽童们跑着跳着哼的歌谣便唱出了南京城的烟火气,而这首童谣中的“玄色缎子”指的就是云锦。

      周家的云锦在南京城里是出了名的,他家的店铺就在升州路上,而他家的宅子则在路南的黑簪巷里。

      女孩被王管事领着走在江南青砖灰瓦的长巷中,仰起头看围在两边的高耸的马头墙,觉得甚是新鲜。她自北边逃难来,一路上饥晕渴昏,哪有心情注意沿路的景致,此时总算有了着落,一阵安心,便也多了些闲惬的好奇心。

      王管事将女孩带到一个磨得净白的门脸前,他推开门扉,领着女孩进去了。院内,四四方方的走马楼围成一圈,栏板上都有着精美的雕饰,门窗上也都镂着花棂,错叠的檐角飞入空中。

      “王叔!”

      突然,一个清脆的人声隔着纷扬的大雪遥遥传了过来。女孩循声望过去,雪迷了她的眼,只依稀看到二楼围栏边站着一个人——隐约辨得出是一个穿着蓝色袄子的十四五岁
      岁少女。

      “小姐,快进去吧!外面冷!”王管事扯着嘶哑的嗓子,对那少女挥臂高喊道。

      少女像是没听到似的,纹丝不动,目光却一直追着她们。王管事仅是叹了口气,不再管她了。他将那楼上的少女指给女孩看,说道,“这是我家小姐,应该比你大些,她以后也是你的小姐了。”

      女孩乖顺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望了一眼二楼的少女,突然问道,“她叫什么?”

      王管家听了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小姐的名字不是你随便叫的。”

      女孩登时羞怯地低了头,红着脸连连点头。

      王管家这才舒展了些眉头,柔和了声音说道,“么得事,我就是提给你提个醒,走吧。”

      李婆是个跛脚的寡妇,在周家厨房帮忙,后来才嫁给了王管事。她是个灰暗的女人,灰白的头发,灰浊的眼睛,仿佛总是蒙着一层模模糊糊的影子,透出一股悲凉来。俗话说“好女不二嫁”,但她这样的人又何谈好坏呢?她和前一个丈夫生的儿子参加了革命军,长时间没有寄信回来,生死未卜,她便每天都被自己恐怖的幻想折磨着,戚戚切切,哭哭啼啼,眼泪似乎永远都流不完,永远都可以从她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涌出来。

      “哪里来的小丫头哎?”李婆凑到王管事身边小声问道。

      “城南墙那边寻来的,是个可怜的丫头,从北边来,家里人被日本人杀光了。”王管事叹息道。

      李婆听了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想到他可能已经死在了日本人挥起的刺刀下面,便悲从中来,当即要落泪了。她怀着无限的悲怜和温情看向女孩,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她走到女孩跟前,伸手摸着她的头发,不禁哭了起来。

      王管事一贯看不得她这样,一斜眼睛,催促道,“给小丫头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等会夫人从鸡鸣寺回来是要看看她的。”说完,他摆摆手走了。

      女孩泡在水桶里,热气在她身上蒸腾。李婆坐在水桶边给她擦身子,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女孩扭头看着李婆挂着泪的灰白的脸,默默伸出了手,轻轻地去拭她的眼泪。

      李婆不禁惊讶了一瞬,而后脸上的皱纹都慢慢舒展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笑道:“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

      她猛地抱住女孩的头,脸蹭着女孩的发顶,将自己止不住的泪水洒了上去。

      秦夫人坐在上首,打量了一下面前站着的女孩,注意到她的一双格外澄透的眼睛,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口询问道:“你叫什么哎?今年多少岁了?”

      “刘玉关。十五岁。”女孩回答道。

      秦夫人听了惊讶道:“十五岁?怎么身量这么小?”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适宜,连忙又问起来,“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女孩摇摇头说:“被日本人杀光了。”

      秦夫人的眸中染上浓重的悲伤之色,仿佛她此刻的心肝脏脾已然被揉碎了——她面前的孩子比她更明白什么是战争与死亡,这又是多么不适宜的事情呢?

      她无言地看着女孩,余光瞥到门外闪过的身影,于是喊了一声,“出来吧,鬼丫头。”

      女孩也望了过去,门外站着一个人,正是她刚进宅子时遇到的那个少女。

      少女走进来时看了女孩一眼,然后对秦夫人说:“母亲,我喜欢她,我们留下她吧。”

      秦夫人从来拿自己的这个小女儿没办法,只得无奈地笑了笑,“这丫头以后就是你的小姐了。她从小顽皮得很,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就跟我说,晓得啦?”

      女孩连忙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站在小姐面前,她低着头不敢看她,总觉得她的目光有些扎人。

      “你叫什么?”少女问道。

      “刘玉关。”女孩小声回道。

      “好听。”

      少女叹了一句,而后对女孩说:“我叫周言。”

      女孩依旧低头盯着地上,她的目光瞥到前面的一双鞋——这双好看的绣纹小靴已经被雪水浸湿透了。

      “小姐,你的鞋子湿了。”女孩不禁出声提醒道。

      然而对面的人没有丝毫反应,女孩莫名地紧张起来。

      “小姐。”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叫我的名字,周言。”

      女孩抬起头,正撞上一双粲然含笑的眸子,一下子仿佛南国的风吹散了北地的雪,让她心尖痒痒的,解了冻。

      “......”

      “小姐,你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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