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尘万朵》见三之二

5、取舍之间

　　倒下去的过程中，小丫头被柳着年从怀中捞出，孟春尘本想借机抓住小丫头好让自己也能跟着站稳当，可是一只手钳住她的肩膀，毫不留情将她推开了。
　　“……”活该！

　　孟春尘直挺挺向后倒去，大概理解他为何如此，她退亲在先，这可能伤了清贵世子的自尊与体面，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
　　孟春尘跌进废墟中的那刻，文鼎楼三楼外侧回廊上忽然出现两道人影。

　　这两个人一直都在，只是藏匿得好，在孟春尘倒下去时陡然站直，这才露了行迹。
　　其中一个是位素白葛衫的年轻女郎，虽然看不清面目，孟春尘还是认出了此人——是叶千灯，上辈子她是姜解言的贵妃，也是那个在城楼上推了她一把让她中箭的人。

　　叶千灯的爹爹是开国功臣叶平江，叶平江不贪恋权势，只痴迷于武学，本朝立朝后便辞官归隐，临走时皇帝非要赐他一座城池，一番为难后他要了青州北面的望帝城。

　　三十年来，叶平江在望帝城中大兴武学，凡是江湖中人，不论出身，只要有练武的资质他就愿意出钱养着。
　　因而望帝城在江湖人士的心中就是类似皇城的存在，定国公府的武林大会也常常在望帝城举办。
　　可能是武学已臻化境，叶平江身体比一般人好，年近六十老来得女，取名千灯。

　　叶千灯作为望帝城的大小姐，民间都说皇城里有皇公主，望帝城有江湖公主，若是比起来，还是这位江湖公主更逍遥自在。
　　可是这样逍遥自在的人却自废武功，入宫成了姜解言的皇妃。

　　那时，两人初见，叶千灯说：“你瞧不上我对吧？”
　　孟春尘道：“你在自卑吗？”
　　叶千灯怒道：“谁自卑？我为什么自卑，你在说什么鬼话！”

　　“不会，我对他人没兴趣，那么我如何看你又有什么重要的？”
　　叶千灯沉默了一瞬，怒斥：“你……冷漠！自私！你是皇后，我得跪拜你？”
　　“……你别这样说话，显着你傻，我会心软的。”
　　自然不欢而散。

　　直到死时，叶千灯那番含恨的话，孟春尘才知道叶千灯进宫应该不是为了姜解言，似乎只为了杀她。
　　体感上一箭穿胸还是昨日的事，孟春尘揉揉心口，才发现此刻自己已经结结实实仰躺在废墟中，命好没怎么受伤，只是手被旁边的碎木划伤一道，冬日皮脆，有血珠从手背渗出来。
　　灰尘重，往眼中钻，她闭了闭眼，继续想叶千灯。

　　恨叶千灯吗，谈不上，不解更多一些，不理解，想不明白，很生气。
　　她默默想：“已经隔世，也不能找这个没做过坏事的叶千灯寻个痛快，真不痛快。”

　　她手抬起挥一挥灰尘，然后睁开眼，日头已经升高，有些刺眼，她被照得眼前发黑，慢慢坐起来。
　　而后手抓起木块，朝着叶千灯的方向砸向文鼎楼，距离太远悬垂落下，她仰头恶狠狠瞪叶千灯一眼，权当报仇了！
　　至于柳着年……她揉了揉眉心，耳朵轰轰响得好累，懒一会儿再想，于是摇摆下衣裳看天。

　　无言静默一会儿后，孟春尘低头看着划破的手，心道：“既然从地狱爬了回来，自当尽力完成自己的目的。”
　　她要柳着年成为自己的同路人，借势去做些事，柳着年今日行为非常不君子，像个人，那就有可乘之机。
　　她想让祖母、伯母她们从边疆回到京城，她还想知道乌庭兆一案的真相。

　　上辈子她成为皇后之后，一度想要查乌庭兆一案，可是爹爹临死前逼她发誓，爹爹说：“春尘答应爹爹，不要想着替爹爹报仇，爹爹只想让春尘活得痛快，春尘这辈子不要去管这件事，否则爹爹会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她那时九岁，九岁的她觉得自己很大了，大到足够可以讲道理，声嘶力竭道：“爹爹说公道自在人心，做错事的人才要死，爹爹没有错，为什么要死？春尘不想爹爹死，好人不会下地狱……”
　　可是她哭了太久，嗓子很哑，发不出多少声音。

　　她不想却知道爹爹要死了，家中男丁都已经被押上刑台，刽子手手拿大刀，肥硕的膀子一晃一晃，人影憧憧围看着热闹，阳光刺目，焦灼，似一场聒噪的戏梦。

　　她努力安静一瞬，努力咽口水缓解干疼的嗓子，终于找回点自己的声音，大声道：“我不要，春尘自然要去报仇，爹爹不能被冤枉。”
　　可是，她的爹爹是肆意畅快的孟且游，这样肆意畅快的人听到她的话后却哭了，她第一次见爹爹哭，她很心痛，只好答应……
　　如今已经不是上辈子，隔了一世，那不会下地狱了，孟春尘想：我可以去查了。

　　重要的是，她有个大梦想，她要建一所太学，女子与庶民也可以去的太学，那必须要发展自己的势力。
　　姜解言不中用，那就换一个。
　　这时候陈靖安带着护卫赶过来，愤愤拂袖，开口训斥道：“乌昭雪，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故意害人？”

　　陈靖安为了防止裴洗再搞事情，带着护卫站在酒肆边上守着孟春尘，他看得清楚这位名叫乌昭雪的举子是故意放开孟春尘的手，还推了她一把！

　　这一届举子里，声名最旺的就是这位乌昭雪，他也看过一些乌昭雪的诗文，确实是个有个大才的人，想到这里陈靖安更生气：“年轻人有点才气就恃才傲物，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终究成不了大器！”
　　孟春尘从地上爬起来，弯眼笑道：“人生不满百，不必满百，一切都是源源不断的循环，并不新鲜，可惜我没能死掉，要不你再推我一下？”

　　琥珀色眼睛略略点过陈靖安又落在孟春尘身上，瓮声瓮气说：“解气了。”
　　陈靖安噎住一下，道：“你倒是爽快，解什么解！你这样不君子，不是好汉！”
　　柳着年颔首致意，巽风纹的衣袍一扬，抱着小女孩走了。

　　忽而传来哭声，有个举子哭天喊地道：“拙荆去岁仙去，只余小女与我，我变卖所有田地铺子带着小女上京赶考，都怪我贪杯醉死在酒肆中，酒肆塌了都不知道，若是小女也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科举不考也罢！”

　　原来这位举人怕被同侪嫌弃，不敢说自己带了女儿一同来，偷偷把女儿藏到角落里，酒肆塌时他被人顺手捞出来，此时方酒醒，醒过来不见幼女，忏悔哭呢。
　　这人哭着哭着，拿头往文鼎楼石柱子上撞，被文鼎楼的伙计拦住了，伙计道：“别瞎哭，快看看那公子抱的是不是你家姑娘？”

　　……

　　孟春尘拍拍灰从废墟中走出来，等看到那举子后，略停了下，这举子是位颇斯文的年轻文士，她识得他——表面上是柳着年这边的人，其实是姜解言的细作。
　　“好嘛，”她心说，“再活一次也有好处。”
　　她毕竟经历过一次，多少可以预见一些事，这都是攀附大树的筹码，而且她手中还有别的筹码。

　　回到马车中，郡主又数落了柳着年一通，握起孟春尘手背看了看，外面太冷，血珠凝在手上，她边轻轻给孟春尘擦拭，边道：“过几日得去庙里一趟，怎么接连都是血光之灾。”
　　“不去。”孟春尘干脆拒绝后，想想自己的经历，思索道，“好像是得去拜一拜呢……算了，我还是不信，勉强不得。”

　　“……”一瞬停顿后，郡主又数落道，“你方才行事太莽撞，怎么能伤人呢？裴家如此的世家大族，平白树敌不是明智之举。”
　　话到这里郡主看了丈夫一眼，丈夫是礼部侍郎，裴洗的爹裴东岳是礼部尚书，如果裴东岳因为此事心里生怒在官场上给丈夫下绊子可怎么好？

　　陈靖安原也有些犯愁，但看妻子的目光满含担忧，温和笑笑，以口型道：“无碍。”
　　孟春尘静声解释：“当时酒肆岌岌可危，全靠那位乌昭雪以内力强撑着才不至于坍塌，人命在先，伤裴洗可以最快速过去。”
　　郡主不知怎么又伤感了，梨花带雨道：“人活着家人理当在先，顾不好自家人的情况下却闷头冲，还是不明智，不能为了救人伤害自己的家人。”

　　孟春尘却想起小时候县尉儿子带人围殴一位小朋友，她气不过，打了那小子一通，第二日县尉夫人找上门，祖母赔了好些钱才打发走。
　　当时她很惶恐，祖母说：“春尘怕什么，继续去做，这世间总越不过一个理字。”
　　孟春尘说：“可是要好多钱。”

　　祖母说：“祖母有的是钱给你兜底，别怕，大胆去做。”
　　祖母的父亲是前朝有名的商人，是最早涉足海上贸易的人，真正的富可敌国，到了祖母手上财富又翻了一番，是有底气说这种话的。
　　而母亲，自外祖去后，虽然有封地赋税，却都到了侯府账上，无钱无权，大概只能谨小慎微。
　　想到这里她朝着郡主的方向递过去一只手帕，心里有了主意，以一张笑脸仰视道：“如退亲这件事一般，我惯会连累别人，母亲多担待我一些。您且放宽心，您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
　　马车哒哒哒，渐渐驶行到信国公府。

　　……

　　姜解言全身发冷，醒过来时额头上冒了一层虚汗，他蜷缩着抱紧自己，将头埋在被子中。
　　被子有股清淡的甜香，像露又像风，太久远了，他恍惚记起来被子是孟春尘给他的，孟春尘捡他回来时说：“我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姐，屋中被褥不多，这是我用了几年的旧被子，给你，你若是嫌弃，那就冻死好了。”

　　他那时候还是温柔和善的性子，笑吟吟说：“怎会嫌弃呢，只是这是小姐贴身之物，会不会影响小姐清誉？”
　　其实他不会死的，在冷宫中吃剩饭剩菜，被鞭子抽打，冬天夜里不敢睡觉，盼到天晴，依靠着太阳睡一觉，再熬过天黑，春天就来了。

　　孟春尘说：“瞎客套什么，不必巴结我，既然救了你，我就会有点责任心，不至于要你赔小心。”
　　他认真纠正道：“不是巴结，只是礼数，礼不可废。”
　　“你真是招人讨厌！”她啪一拳头砸在他脑袋上，扔下被子，又道，“自己取舍吧。”
　　这时候，姜解言听到身后响起水洗帕子的声音，似乎是知道他发烧了，来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