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黑白胜负无已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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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御史台狱。
苏元白雪白的衣袍与这满是暗青苔藓的大牢格格不入，空气中潮湿腐朽的气味唤起了一些难言的记忆，让他不禁蹙了蹙眉。
“咳……怎么，苏大人许久没来，不习惯了？”
黎青云抬眼瞥见苏元白微皱的眉眼，忍不住出声嘲讽道。
然而他身上的境况，可比当年苏元白进来的时候差得远多了。陛下虽然叮嘱过别让他死了，可该走的流程是少不了的。
苏元白的目光划过黎青云赭衣上那些干涸的血渍，任他与黎青云算是大半辈子都不对付，此刻也说不出什么风凉话来刺他。
“我已经将所查的证据文书都如实呈交给陛下了，这是你最后自己交代的机会了。”
此事本就不是他负责，亦或者说，他在朝中并无实权，向来是陛下安排什么他去做什么。
黎青云的案子按常理是交给御史台来审理的，奈何他嘴硬的很，咬死了要让自己来审才肯交代，底下的官员审了半个月也审不出东西便闹到了陛下面前去，这才让他来接手此案。
苏元白放下手中的卷轴，望着黎青云阴沉晦暗的眸光，眼底神色复杂。
事情的结果，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黎青云逼宫确实不是和成王里应外合，相反成王能那般快地溃败，其中少不了黎青云的功劳。
“交代？”
黎青云低低地冷笑一声，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带着浓浓的讽刺直视着苏元白沉静的眼睛。
“苏大人清正廉明，咳……明察秋毫，想来定能还我一个……咳咳……清白之身……”
他当然知道苏元白明察秋毫，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他讨厌极了的迂腐气。
可事到如今，他却只能相信苏元白，相信这个迂腐至极的傻子不会像旁人一样落井下石。
真是讽刺极了，他这一生都讽刺极了。
饶是苏元白这样脾气好的人，也被他再三的挑衅惹起了几分火气，更何况此事事关陛下。
“我只能证明你逼宫未与成王勾结，可不代表你就是清白的，对陛下无人臣之礼的大不敬之罪就足够要了你的命！”
“哈哈……咳咳咳……哈哈，大不敬？”
黎青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即便肆无忌惮的笑声牵连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也未曾停下。
“你说我大不敬，是和陛下做的那些事吗？”
他仰起头逼视着苏元白道貌岸然的模样，偏执疯狂的眸光里闪动着泪意，不知是笑出来的还是咳出来的。
“既然如此，苏大人你，清白吗？”
“怎么你苏元白碰得，我黎青云就不能碰！”
“这天下哪有这般道理，是我天生下贱低人一等吗！”
“够了！”
苏元白的身上第一次染上发红的愤怒，他紧握着双拳几乎听得见血液在脉搏里跳动的声音，然后顺着他战栗的指尖一点点湮灭平息。
他何必为了这样的人生气。
“你明知道这不是一码事，别妄想着混淆视听。”
“再不交代，留给你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啧，无趣。”
眼看着不能激怒苏元白，黎青云方才的疯狂又尽数散去，他懒散地往冰冷阴暗的石墙上一靠，冷笑一声，语气嚣张至极。
“那就让陛下来，我要见陛下。”
“你……”
“好啊，朕来了，你说吧。”
隔间的门蓦然被推开，早就在一旁听着的纪明修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包括，黎青云漆黑的眼里燃烧着的火焰。
*
事情确实比他想象的更简单，也更复杂。
黎青云的确纵容户部的贪腐官员为成王提供粮草军饷甚至是武器，而他的人也一直活跃于其间密切掌控着整场交易。
但当一切谈拢成王起兵之后，他却单方面断了联络。与之一同切断的，是供养成王的银两。
这步棋，并不高明，甚至有些傻。
即便一切都如黎青云预想中的那般，顾子安被杀，成王战败，满朝文武也绝不可能容许他登上这个皇位。
最好的结局，是他能挟天子而令诸侯，端坐个高位。
事态若变，那大玄便是军队割据，分崩离析的下场。
而一旦顾子安亦或是成王打进了天都，留给他的都不会是什么好结局。大抵就如同现在这般，做个阶下囚，等待着迎接命运的终结。
所以……
“你这般戏耍朕，戏耍皇叔，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吗？”
纪明修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回应他的，是黎青云满不在乎的笑容，带着如鬼魅般的疯狂。
“活着有什么意思，臣只想和陛下一同。”
死生不论。
纪明修从他淬着寒意的眸子里读出来他的未尽之言，他怔愣了半秒，骂了一句。
“疯子。”
纪明修知道，黎青云将匕首抵在他脖颈间的时候，是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
“陛下啊。”
黎青云紧紧注视着纪明修冰冷的双眸良久，他缓缓垂下眼，低低地一声喟叹，尾音被沙哑的字符吞没，像是含着泪的悲泣。
“什么？”
纪明修下意识地侧身去听，此刻的牢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安静的好似隔绝了一切尘嚣。
就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黎青云的心跳声。
就在他的耳边，震耳欲聋。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记得我呢？”
他俯下身对上了黎青云眼尾一闪而过的泪光，还有他唇角勾起的一抹笑容，僵硬地像是用最粗糙的画笔随意画上去的一般。
就是这个笑容，突然让他恍惚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出手压住了黎青云上扬的唇角。
“别笑了，好难看。”
“……陛下！”
在他说话的短短几瞬之间，他就从黎青云的眼里看到了晦暗的像一池深潭般复杂的情绪。
所有的震惊、执念、期许，失望与偏执，最后都一一被沉寂至潭底。
“名单在……咳……丞相府左厢房第二层书架的暗格里。”
黎青云沉沉地闭上眼，语气平静而淡然。
“不是所有人都真正参与了此事，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计划的全貌，只是收了一点小小的礼物罢了，这一点想必陛下自有决断。”
“当然。”
纪明修惊异于黎青云突然的招供，但他本能地相信这份口供的真实性。
现在，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黎青云疲惫地靠在墙上，他的执念从来都是这样大，又这样小。
而现在，他在等最后一个抉择。
“为什么，最后没有动手？”
他听到了，这个曾一直在他耳边回荡着的问题。
为什么没有动手？
明明这是可以和陛下永远在一起的唯一办法，为什么没有动手？
你为什么不动手，是你毁了一切。
闭嘴！
他扼住心中疯狂涌动着的念头，说出了那句曾在最后欢好时说过的话。
“像臣这样的人，是合该下地狱才算痛快的。”
*
天元三年，左丞黎青云勾结逆贼，十恶不赦，于台狱，自缢，死。
与此同时，御花园的杏树下，摆着一盘棋局。
纷纷扬扬的粉白落在棋盘上，恰如重重的白子将黑子围困其中。
“哎呀，臣又输了。”
黎青云挑着眉，指着那颗黑子，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
“陛下这算不算是，金屋藏娇？”
纪明修还未说什么，一旁的秋凌就已经忍不住出口刺他。
“藏娇？丞相大人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也敢说自己是娇？”
“哦，奴才忘了。您不是丞相了，还是代罪之身呢。”
他忍黎青云很久了，一把年纪了，真是半点脸也不要。
纪明修也不说话，歪着头乐得看个热闹，自从他将黎青云安排进宫，这样的争吵似乎每天都会发生，倒是给平淡无趣的日子添了点乐趣。
他的指尖捏着那枚白子，冰凉的棋子在他手中渐渐温热。
他和黎青云都不是棋局的操纵者，不过都是身在这棋局之中一枚棋子，无人敢断定自己孰胜孰负。
纪明修想起曾问过国师，该如何处置黎青云。
苏元白沉默了许久，却反问他是在问谁。
“朕想知道，老师的看法。”
“黎青云此人精通于人心算术，权场较量。陛下身边武有顾子安，文有臣与许言，却未有能取代他之流。”
苏元白的语气平淡如常，但纪明修看见了他握着茶盏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显然是极不情愿。
“若陛下可驯服此人，臣以为……”
又是漫长的停顿，纪明修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他的一句咬牙切齿的。
“可用。”
难得见到国师这样孩子气的时刻，纪明修有些好笑地握住他的手，轻轻挠着他的手心以示安抚。
“陛下问臣的时候，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了吗？”
苏元白的话里带着点微不可闻的委屈，若是陛下问苏元白何想，而非老师何想，他绝不会给出这样一个答复。
是啊，他的心里早有决断。
纪明修抬起头，明媚的暖阳下簌簌花瓣缠缠相绕，半落春风半在枝。
作者有话说第40章 黑白胜负无已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