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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平沙万里绝人烟 ...

  •   “你什么意思?”

      纪明修蓦然抬起头,紧盯着黎青云的眼睛,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并不是黎青云单纯胡诌的。

      垂在眼尾的墨发被黎青云轻柔地挽起,这一刻,他终于将陛下和他一同拉进了阴影里。

      “陛下知道顾林青是怎么死的吗?”

      顾林青?

      纪明修的眼神茫然了一瞬,真的是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因为大多数时候他更习惯用顾老将军,亦或是顾子安的父亲这个称呼。

      “他……好像是,死于南越之地的疫病……”

      纪明修抿了抿唇,语气犹疑,他那时候只有十岁,偶然在家宴上听父皇和皇兄提起过一次,记得并不是很清楚。

      “疫病?真是个好借口啊。”

      黎青云抚掌轻笑,这还是他和先帝一同想出的好法子呢。

      “南越之地蛇虫毒蚁繁多,尸体身上因毒产生的异状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微微侧首,眉眼含着冰冷的笑意注视着纪明修的眼睛,回忆着那时和先帝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而八月酷热,尸体容易腐烂,回天都的路程又遥远,故而只得葬在了南越的蛮荒之地。”

      黎青云的语气平淡得好似在讲述今日都用了什么膳食,却让纪明修如坠冰窟。

      “所以……”

      纪明修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才会只有衣冠冢……”

      旁的他记不清了,但这件事,他尤其清晰。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衣冠冢一事,好奇之下询问了顾子安,那时候的顾子安还是皇兄的伴读。

      “衣冠冢就是……用贴身之物来代替己身,以永伴与爱人身侧。”

      时至今日,纪明修还记得顾子安蹲在他面前沉默良久才微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说道,明黄的光线在他周身笼罩着一层阴影。父亲客死他乡,母亲在葬礼上自尽殉节,一时间他从人人艳羡到一无所有。

      但在说出这句话后,顾子安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低头解下自己身上带了多年的环佩,转而挂在了他身上。

      “沙场上刀剑无眼,臣也希望……能以此玉常伴殿下身侧。”

      后来他收到的珍奇玩物、精巧物件数不胜数,但那块玉佩却一直被他珍藏在匣子里,小心收着从未忘记。

      如果……真是这样……

      疫病是毒杀的借口,衣冠冢是藏匿罪证的伪装。

      纪明修神色恍然地闭上眼,那他和顾子安又算是什么?

      尽管他不愿信,可在心底,他已经信了。

      这是父皇能做出来的事。

      事已至此,一切的筹谋都交给了人心来决断,黎青云看起来反倒更开心了,微扬着唇角,眼里满是期待。

      “从定远十年到定远十四年,臣已经将这五年内所有与先帝商议此事的书信往来都交予顾将军了。”

      “想必,顾将军会很喜欢的。”

      “不可能!”

      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一般,纪明修猛地抬起头来紧盯着黎青云的眼睛,想也不想地出口反驳道。

      “如果是父皇,他不会留下任何可能的把柄!”

      凝结的气氛似是一顿,令人颠簸起伏。

      “不错,这些信确实是臣所写。”

      黎青云挑眉应下,眼底浮现出赞赏的神色来,能这般快速地抓住问题的漏洞,陛下比他想象中的更成熟些。

      他转身从暗格处取出一沓书信递给了纪明修,语气散漫而又尖锐。

      “只是真真假假,亦真亦假罢了。一个人的字迹倒是容易模仿,可是他的行文习惯,语气顿挫却极难凭空捏造。”

      “陛下可要好好看清楚了,这一字一句都是臣一笔一笔按着记忆分毫不差地转录而来的。”

      当然,仅仅这些还不够。

      黎青云继续挑拨着他脆弱敏感的神经,笑得得意而放肆。

      “臣给出的只是一份小礼物罢了,顾子安这几年在边关接触到了不少顾林青的旧部。”

      “您猜猜,他会什么也不知道吗?”

      手中的信件被翻来覆去一字不漏地仔细察看,纪明修试图从中找出这并非是出自父皇之口的证据。

      直到一切希望被磨得粉碎,殷红的眼尾连泪水也干涸了,空荡荡的藏不住心事。

      为什么呢?

      父皇明明,对顾子安期许甚高……

      黎青云站在阴影里玩味地打量着他的痛苦,缓缓揭开了这个尘封已久的真相。

      “顾家是将门世家,在大玄四处边境都有根基,尤以西北为重。先帝还是皇子时,就早已认识到世家权重危及社稷的问题,解决顾家是迟早的事,就连先皇后的楚家不是也未曾逃过此劫。”

      “至于顾子安。”

      黎青云看出了陛下想问什么,对此也是毫无遮掩一一和盘托出。

      “那是先帝留给太子殿下的一招棋子,没了世家做依仗,是舍是留,全凭太子做主。”

      “皇兄……知道此事吗?”

      纪明修攥紧了手中的信,指节用力到发白,他颤抖着唇看向黎青云,像是看向了最后一丝期望。

      好在,世事再无常,也留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黎青云摇了摇头,他的眼里似乎终于浮现出真正的温情,那是一种如波涛般汹涌的平静,不同于往日虚伪的温和。

      “此事,只有先帝与臣知道。”

      “而且,再告诉陛下一个秘密。”

      黎青云俯下身,轻轻掰开纪明修紧握着的手,白皙的手掌上残留着深红的痕迹。纪明修想起黎青云曾说的不喜他自己伤自己的话,下意识地瑟缩着想抽回手,却被他拉了回去。

      “先帝动楚家,是有昭烈皇后的默许的。”

      “怎么可能!”

      那是母后的母家,她怎么可能任由父皇将自己的母家剥夺实权,拘于楚地,直至于残阳般没落。

      “先帝即位后曾许给昭烈皇后一个诺言,只要皇后活着一天,他便不动楚家。”

      “别怕,我的好陛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黎青云轻笑一声,伸手抚平了纪明修紧蹙的眉心。

      “昭烈皇后性子凌冽,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是常有的事,这个约定不是束缚先帝不动楚家的,是为了让昭烈皇后收着点性子,莫要动不动就以命相搏的。”

      只是……

      似是一声沉默的喟叹在彼此间转圜不休,无声地痛斥着命运弄人。

      没人想得到,这个约定还未来得及发挥它的作用,便永久的失效了。没有先皇后这副锁链,先帝彻底失去了一切人该有的情绪,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最合格的君王。

      是啊,这皇帝的位子,哪里是人坐的?

      纪明修也不禁苦笑,母后她或许是明白的。

      从她选择父皇开始,她就明白,这世间的日升月落,草木枯荣,都是一样的,终是要走向迟暮的。

      楚家顾家,皆是如此。

      所以……

      纪明修又想起了那夜在乾清宫时苏元白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先帝与皇后,实为殊途同归。”

      只是他没有看清罢了。

      *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西北的风沙大得很,在满是萧杀的战场上,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硝烟弥漫在四周,黑压压的包围圈中央,成王半跪着用长刀支撑着自己满是狰狞血痕的身子,目光凌冽地盯着眼前骑在马上的顾子安。

      身下的的土地被血浸透染红,但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畏惧,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挑衅顾子安。

      “几十万大军杀本王一个,就算输了也是本王的本事!有种你就杀了本王,不然本王迟早还会反!”

      “为什么?”

      顾子安没有被他拙劣的手段激怒,淬着血气的黑眸里沉沉如深渊,他知道成王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这一句是他代陛下问的。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要杀要剐随你便!”

      成王吐了一口血沫子,梗着脖子一心求死,等来的却是三军久久的沉默。

      意识到不回答这个问题,他连死也做不到,成王低垂着眼注视着刀尖上落下的血渍,语气别扭极了。

      “……他若只是我的侄子,我自是他的好皇叔。”

      他的语气骤然高了起来,握着刀柄的手不自主地用力。

      “可他是皇上,咳咳……那我便只能是反贼!”

      “这大玄的江山,怎能交与他的手里!”

      “总比交在你手里要好得多。”

      得到了问题的答案,顾子安眉头微皱不欲再与他多言。一个将家国利益拿出来与外族做交易的人,怎么敢说陛下不配做这天下之主的?

      不论他到底是如何自负地以为一切都只是他称帝的手段而已,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了。

      顾子安调转马头,身后的三千铁骑也整齐划一地背对着成王,给他留下了最后的尊严。

      长刀凌空,鲜血飞溅,如昏昏红日落入黄沙之中。

      *

      一切,似乎终于尘埃落定了。

      飘摇的灯火下,军帐内的顾子安的阴影被无限拉长。

      他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地图,指尖的厚茧摩挲着那条回天都的路线。

      在他的身侧,摆放着一个打开的匣子,杂乱地摆放着一些未寄出的信件。

      每一封都以陛下开头,以顾子安敬上作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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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平沙万里绝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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