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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瓯已缺总须补(三)) ...

  •   因天色已晚,宋鲁直派老董专程来接。等黄包车到家时,饭已开过,一问,继母和三个弟弟旅途劳顿,都去睡了。只父亲一人在书房等她。
      宋鲁直始终抗拒西化家庭的时髦风气,故特意在栽着栀子、枇杷树的天井中央用碎石子拼了条□□,直通后花园。园子不大但山石错垒,曲径通幽。而厅堂和书房中,则历历陈列着洒金屏风、精美瓷器。
      “父亲。”宋灵漪穿廊度院,来至书房。敲门,进屋,问安,将程序一一履行完毕。
      “听奶妈讲,你一早就回来过了?”身躯伟岸的宋鲁直从窗口转过身,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斗,指指窗旁的硬木流云椅。
      待父亲在桌前落坐后,灵漪才坐下:“是。可家中无人,我就回学校了。”
      “难道说这个家就如此令你不堪忍受,连多呆一刻都不行么?”宋鲁直在地上徘徊着,良久从继续发问,语气却含了悲愁埋怨。
      灵漪无言。半晌,她才抬起头来:“父亲,当年那个家,不是也不能多留你一刻吗?”
      “放肆!”

      ……——“亭。”床上的女人在哀声唤,声音很有点不耐烦。八岁女孩忙收回投向院中斜阳的目光,跑到屋角的檀香木大床边,轻巧地拉开金色帐钩,将土灰色珠罗纱床帘挽起。母亲瘦弱的身躯横在床上,搭着半截棉被,却只占了很少的位置,愈发显出荒凉的荒诞来。
      床角深处,那本早就揉皱破碎了的《花月痕》,和这恹恹的脸同样枯干凋尽。
      灵漪极熟练地取过靠垫,扶起微微□□着的母亲,让她靠在床头,再从床边一直燃着的“五更鸡”上端起温热的药,又从床头柜的玻璃匣子里取出几颗冰糖,带着熟极而流的哄骗语气说:“喝完药再吃糖,一点不苦嘴。”
      母亲苦着脸,一口气灌下药,灵漪忙捏住糖滑入她嘴角,又取过毛巾来揩拭泼在被头的药渍。那被头,已经黄渍重重了。灵漪皱皱眉,奶妈对母亲,也太应付了。等下要去和她说洗被头的事,态度不能软,却也不能太硬……
      “苦得来......我这死病,真是在天天扛呵......”
      “大夫不是说了吗,总比旧年好些了。等到开春,若无变化,就有望痊愈了。”
      “你以为姆妈是《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说到底,这不是在咒姆妈吗?”
      小灵漪低头强笑笑。

      过了一会儿,母亲归于宁静,重新躺下,问:“外面可落雪了?”
      “快了,姆妈。”
      “八年前,也是这么个阴丝冷的落雪天.....那时节,我独力抚育襁褓中的你,身边只有个奶妈……这个命啊,真应了小时候算命瞎子说的,是薄而又薄!”母亲怔望向灰黑的珠罗帐顶。
      “那,爹爹呢?难道我刚落生,他也不在你身边?”灵漪满脸通红地发问,感到不可置信。
      女儿不解的目光使做母亲的一时愣怔了:“你说,他?”
      “对呀。你刚生下我,他就不来看一眼?”
      “他呵.......他在外地……”母亲的脸忽然红了,那是赭黄后面即将消逝的一抹惨淡的夕阳红。
      “姆妈!”小灵漪抓住母亲的手,“别再难过了,再说,还有我呢!”
      “啥?......”母亲呆滞的眼睛渐转向她,那离散的目光让她心痛。
      “姆妈,我说,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的!”她大声道。
      “你?......傻孩子,你个女孩儿家,能守我多久?”母亲长吁一声,又咳起来。
      小灵漪急忙站起,为母亲捶背。母亲一下把她搂在怀中:"亭,姆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答应我,孩子,等你长成了大姑娘,千万不要轻易信任男子们的任何誓言!答应我!"
      “姆妈,随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
      ——“那时节我留在家乡的钱,足够你读书了。你姆妈不愿你读书,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我坚持,你才读到今天。”外面廊上,金丝雀还不入睡,在月色里只顾宛转欢叫,这声音竟是灵漪最不愿听到的。她的确古怪。而父亲沉闷的声音又催她猛醒:“而你那时就管账目,心里很清楚的。”
      “你是为我读书留下了足够的钱,可不知为啥,你就是没给姆妈留下买冰糖和花生的那几个铜钿。”灵漪一甩双辫,直视父亲,“不是这几个钱你拿不出,而是你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宋鲁直双臂支桌,以手捧头,对女儿的严责一声不吭。

      灵漪之母周氏,尽管出身浙东书香门第,却因自小貌丑性乖,倍受家人、亲朋甚至仆佣的漠视、嘲讽,甚至很少被允许与父、母、姐妹共桌进餐,直到26岁上还找不到相当的婆家,最终父亲破釜沉舟,看上了邻县破落书香子弟宋鲁直,容忍了宋之亡父流传乡里的为夷人做“通事”的“恶名”,以资助宋出洋留学为交换条件,在一个如磐的深夜,用两顶素轿将女儿和女仆悄没声儿地送于宋家旧宅,又暗中雇人将宋家装修一新,便感仁至义尽,从此再不理这终于泼出去了的浑水。
      成亲后的第二天,宋鲁直便撇下妻子,赴了东洋。
      沧桑一瞬,民国肇造,袁氏沉浮,军阀混战......政治风云动荡诡谲,周家几个或有权势,或有令名的亲家都随倚恃势力的骤坍潦倒破败,甚至下狱、暴死、倾家荡产.....反而是在日本就加入了同盟会,民国后又在参事部任职,学养深厚的宋鲁直,瞬间为岳父青眼相加。可无论人们先前的冷漠鄙视,还是后来的协肩阿谀,对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都不过疥廯蚊虻。他本就无法接受那时刻提醒着某种耻辱与屈服过往的丑陋女人。
      他长年居住北京,往往一年才回一两次老家。北京,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1917年冬,女儿诞生了。可连孩子的大名也是做母亲的起的,他只送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小名:亭亭——就此停了吧。

      十年后,在一生的哀怨与企盼中,始终无能解脱的周氏悄然病逝。他回老家接女儿来到北平;一年后续娶一小家碧玉为妻。年轻夫人的艳丽与伶俐,曾使心死多年的他必然地如醉如痴,但好景无长,“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古老一幕的上演,又令其必然地伤心断肠。加之沉浮宦海多年,深晓仕途险恶,个人又无挽狂澜之力,一腔救国壮志也灭,算计只有归来是,遂携妻、子南归,挂个闲职,退守林泉,寄情山水,做起了养花对弈,品茗挥弦的寓公。
      教他如何对光风霁月的18岁少女诉说这一切呢?这个性气激烈的女儿最为痛恨各种形式的交易,而她自己,却恰是这桩以情爱换前途的人生交易的产儿!
      确实,对那个早已完全隐没在阴影里的,无辜善良的女人,自己欠下了太多心债。他支着头,沮丧地暗想。而这内疚感,是在渐近老年,种种欲望已退,思想逐渐清明的状态下,才发生的。若有来世,怕依然会重蹈覆辙。人,天生是审美的。男人,尤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又怎能将感性热烈的爱喷发于一截枯木身上?然而,枯木蝼蚁却以终生完成了惟一一件撼动未来的事情:培养了一个天壤之别的女儿。

      和多愁多病、优柔寡断的母亲截然两样,灵漪自幼便精干强健得很,以一少年管理众仆佣而尊卑有序、赏次分明。仆人们都不怕太太,却只怕这位八九岁起就孤标冷傲到几不近人情的精明大小姐。幼小的她,竟反过来成了母亲的保护伞。宋鲁直那时从北京回乡后,见此光景大为惊喜,每每夸奖:“你倒像我的女儿。”自此爱如掌珠。
      她自幼酷爱读书,亦敬重博学多才的父亲,唯一不能原谅者,就是名士父亲对可怜丑母的冷淡。这也是她后来一看到同学赵余心就倍感亲切同情,希望保护她善待她的深层心理原因之所在。
      直至已成年,她仍无法理解,难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的美丑而非性灵之善恶,竟是天平上最重的那个砝码?丑女子难道只能贱如泥沙?难道他们就没有最起码的同情怜爱之心?父亲对穷苦人,可是慷慨得很呵。
      不过令她终生感激的,是父亲坚持让自己受到完整的教育,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有幸成为有主见有文化,将来能够自食其力的公民。奇怪的是,母亲当年却一直不愿放她出去读书,总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自己就是识点字,境况又怎样?”母亲毫无心机,对奶妈倾吐体己话,“这孩子眉目生得不差,将来就是不识字也嫁得掉的。”奶妈转过头就把这话告诉了小姐。
      不过父亲还是坚决拿出一笔钱,让她进了私塾。“时代不同了,女孩一定要自立自强。”吃饭时,他不看怯怯地坐在桌角扒饭的母亲,只是对灵漪说,“只要你读得下去,父亲供你到大学。”母亲麻木地听着,望一眼丈夫英挺的侧影,又惶惶低头,数着扒着碗里不多的饭粒。

      中年后的母亲渐近慈祥,对这一既成事实,也像对生命里其他事实一样,毫无反驳地容忍下来了,进而产生了某种絮絮的兴致。而在料理家务、修习课业之余,她也尽力陪伴孤独的母亲。每日入夜,灵漪做完功课,母女二人在高高的屋顶下共飨猪油豆沙芯汤圆或猪肉青菜馄饨,母亲会饶有兴致地听她讲私塾里的家长里短,时不时也发些议论,有时那议论甚至很高明,独具只眼。待孤灯将灭,服侍母亲爬上高大、深远、宽阔的床,把滚烫的汤婆子送进母亲的被窝,再替她放下双层的帐子后,听她微微叹气,深陷入放了汤婆子的软被中,小灵漪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带上门,回到自己的小屋去。
      到父亲留下的钱快要用尽时,母亲就常吩咐奶娘以猪油和着晚上的剩饭煮了,当宵夜吃来竟也特别香甜。作为女儿,灵漪是一辈子不厌其烦地诉说着无限苦痛不甘的母亲最忠实的听众,虽然母亲几乎从未触及那些在她心底必然最感撕心裂肺的点点滴滴。就在猪油饭的溶香中,和着母亲一句句长叹,她一口口吞咽着无声的悲哀。
      她从未有过疲累之感。她精力充沛,自小禀赋坚毅过人。因为没人可依靠。有时她想,这禀赋必定得益于父亲。

      左邻右舍都传说,宋家那窝囊的丑女人,倒生出个标致的厉害角色。自她出门读书抛头露面后,就常招来路边巷里的评头品足。人们交头接耳争着传说乡里从没出过这么五官周正的女孩。灰蒙蒙的宋家老宅因这颗明珠陡然生辉。提亲的人踏上了蒙着灰尘的门槛,大半是周围乡绅,甚至连母亲的两个姐姐也为自己的儿子来探过口风。女人们往往不去问母亲,倒常在路边截住放学后的灵漪,话里话外试探来去,好像即使在这件事上,宋家做主的人也是她。但一来二去,人们领教了这小孩子的厉害。
      “真是鬼精灵。不要鬼狐附体哟!”“真是那个丑女人生的伐?”碰了一鼻子灰的婆婆妈妈们私下议论。在碰了一次钉子后,也有媒婆避开灵漪,托奶娘引见,找母亲直接谈的。
      一直长躺在床,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母亲忽然有了排遣漫长时间的动力和精神。白日里,她和三两登门的说亲人相谈甚欢,晚上竟兴奋得吃了药也睡不着。“其实呢,人家这么看得起我,看得起我们宋家,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日,在夜里吃猪油饭时,她对女儿放话试探,“女孩儿家,总归只有嫁人一条路可选。赶着日脚,你就到出阁年龄了。不如早订亲的好,免得剩下。我看呢,男人最要紧的是人材老实。张家那个儿子,你见过没有?虽说年龄是大了些,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家底厚实,将来嫁过去,终归会对你好的.......”
      “姆妈,你在说啥!”小灵漪忍无可忍,终于叫起来,“你不是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吗?为啥又要急急地把我往火坑推!”
      “啊呀,不同意就算了,急得那副死相做啥!”母亲满脸通红,不满地推开饭碗,走向她赖以安身退守的拔步大床。“不要以为自己将来就一定是八抬大轿的命哦!你是啥?珍珠宝贝?!不是伤你心咧,有的女孩儿家不是女大十八变,变到上轿观音脸,而是越到上轿越推板哩!哼,人家的丫头,哪里敢顶做老的嘴?还不是我自家没用,连女儿也瞧不起......”母亲又哭起来了。

      她永记得母亲死前的一幕。母亲一生没有受过苦,吃过累,这也算是她大不幸中仅有的一点福泽。但并不辛苦的生活非但未能滋长任何生机,反而是并非佳人却多病多愁,惹人厌烦。后来青春飞逝,身体赖以生存的那点活力彻底消去,她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寿终正寝了。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五更鸡上还徒劳地炖着苦药,灵漪坐在母亲床边,握着她冰冷长瘦的手,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半晌,母亲慢慢睁眼,喉间咕噜作响。平日里暗淡无神四处躲闪的眼睛,在这最后时刻忽然清澈明亮了一瞬,一张枯黄的脸上,烧起漫天红云。“姆妈。”灵漪的眼泪落下来。“不要哭!”母亲镇定而厌烦地摇摇手,似乎突然间积蓄了惊人的力量。
      灵漪急忙拭去泪,诧异而又悲伤地看着那双明目。
      “亭,姆妈就要去了。这是姆妈的天命,可来得还是太晚了些.......老天早知姆妈不敢寻死,所以就这样慢慢地折磨姆妈。好在现在连老天也厌烦了,姆妈不想解脱也终于解脱了。”
      “姆妈!”
      “不要插话!”母亲冷冷而有气派地摆手,忽又平静下来,恢复往日絮絮的伤感,“亭,这一辈子,除了你,没人对得起你姆妈。父母,姆妈不敢责备,只怪命薄;兄弟姐妹,简直如路人;但这些都不是一个女人盼望的根本。女人,心里最看重的,还不就是能有个丈夫疼惜自己。不能一世,至少,就是几天,也有个回味啊......”母亲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放开所有无形的束缚,如一个演说家那样迫不及待地侃侃而谈,“我不是怪你父亲,他和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一样。我又能怪他什么呢,换个人也如此。他还算好人,至少没把我赶出宋家去。我只能怪,怪自己不争气,没有张漂亮的脸子,没有读进过什么书,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否则,我凭什么要仰他的鼻息,吃他宋家的饭!”
      宋灵漪悲凉地望着姆妈,一种从未敢深想的疑惑,此时从心底的深海涌上震颤的水面。

      “亭,你是姆妈心底里最想做的那种女子。能干,又标致。将来,哪个男子不被你玩得团团转?但是,千万莫信这些男人。答应我,你要离他们远远的!千万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否则,你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姆妈脸上露出决绝神色,眼睛越发清亮如水。灵漪忽然想,如果父亲这时看见姆妈,大概也会有一点心动吧?可惜,太晚了,姆妈也不需要了......
      “答应我!”姆妈紧紧抓住她的手,“告诉我,信不信姆妈的话?”
      “信......”灵漪小声说。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男人和她,和她将来想成为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答应了一声,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姆妈的魂在天上盯着你!”
      这双畸形之目,在生命的终点,终究焕发了本应有的夺目光彩,平日却为何总被阴翳蒙罩着暗淡无光?母亲死了,不可追寻,不可再期。灵漪在床前庄重地向这个濒死的苦命女人,更向满心悲愤的自己许下了誓言。为了被毁灭一生,连骨头都不留的,给予了自己生命的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你走吧。”宋鲁直眼里掠过天边苍凉的浮云,他颓唐地坐下来,脸上松弛的皮肤不停抖动,“不要再说了,我想自己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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