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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瓯已缺总须补(一)) ...


  •   1935年冬,距东三省沦亡于日寇铁蹄下已过去了整整四个年头。这些日子以来,华北一带的局势也是一发千钧,而且传闻迭起,都是错综复杂,不容须臾乐观的。僻处江南一隅的春江市,虽只是一座富庶宁静的小城,但它有塘有池,有楼有台,漕运发达,市肆通衢,人文灵秀,是以各界有识之士中,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特别多。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只要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就都是忧心忡忡、傲骨嶙峋的。就连菜佣酒保,也在时代大波的冲击下处于震撼之中,以至于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听着,也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家常语、平凡事,譬如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战争,战争……. 文恬武嬉的末造之世,北方的胡尘,怎抵得过江南的青瓦白墙、丝竹萧瑟,还有烫干丝和蟹黄汤包来得真实呢!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且文化人的境遇终不会太糟,可直觉已令人们的欢喜热闹带上了宿命的悲凉。虽早知国将亡,但天崩地坼真会在自己这一代临头么?
      管他!且游湖要紧。朝与花朝暮久暮。
      春江以一湾烟波浩淼的深潭而得名。城区很小,由几条青麻石长街贯穿其间,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茶食馆、鞋帽铺、杂货庄、点心店、洋货店、烟纸店,街面青石板铺路,两旁就是店铺和住房的屋檐。小菜场旧为上下河沟通之道,有鱼桶、菜摊。只市中心有几排紫铜圆顶的洋房,很气派,很幽静,傍水依山,倒是二十年前就修建好了的。乌漆大门上挂着一幅黑底金字巨牌:春江大学。这就是这个城市唯一的高等学府了。
      既然城不大,那么学校布局也小巧玲珑、精致紧凑。据说大学刚开办时规模小得很,仅有的几门课程都是由漂洋过海来的洋修道亲授的。北伐战争后,洋修道渐渐回到自己国家去了,学校大权落到中国人手里,才慢慢发展出了文学院和理学院。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教授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至民国年间,古梅以北山之阴北溪一地开得最盛。这个地方有一种圣洁、单纯的基调,住宅也因名梅花墅。

      这日正是周末。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来。北溪边,梅林深处一带层层叠叠全是白墙青瓦、乌漆大门。其中一扇雕花铸铁门吱扭一响,从中静静地依次转出高矮不同三个人影。走在中间的是一娉婷少女,梳两股油光水滑的长辫,辫梢处戴着用极细的银丝编成的两只飞蝴蝶,额前的刘海用火剪微微烫过,弯弯曲曲的。内着一袭月白色旗袍,外罩银灰狐皮大衣,下面依稀露出套着白色长袜的小腿。姑娘左边是个老年男子,一身短打扮,袖口微微挽起;右边挽着艾司髻的中年女人,一身藏青袄干净爽利,头发用刨花水洗得溜滑发亮。
      三人走着,不做声地穿越一片片梅林,沿着青石台阶盘旋下到山脚。男子叫了辆人力车。
      少女抱着书包坐定,道:“奶妈、老董,请回吧。”
      “小姐你要当心好自己哦。”奶妈赶快说,“等老爷从南京一回来,我就给你宿舍去电话,告诉你听。”
      少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车夫起程。那两人却还站在当地,眼看着黄包车远远地去了。

      “这就要怪着老爷了。去南京开参事会,哪里好不提前告诉小姐一声哩?”
      “恐怕不是老爷,而是……”奶妈努努嘴,指指山上,拍拍身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小姐一早回家,却发现门户空空,原来全家都游秦淮河去啦,你说她能不气么?”
      “虽说是我奶大的孩子,这里到底要讲两句公道话的。那戏词上怎么说的,哦,小姐真真是‘富贵娇儿’啊。老爷太太是做得不对,可小姐这么样子使性弄气的,今后万一遇到了坏世道,不笃笃实实吃上几场亏,才做怪!对了,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柳树也要开败了,一会儿我剪两枝等老爷回来给他插瓶。”回路上,奶妈一阵慨叹,作拍腿摇首状。
      “怕是——前面太太的阴魂还在捣鬼作祟吧!”
      “可不是…….太太死掉都整十个年头啦——呸呸!我是说前面太太。一晃小姐长成了大姑娘,难道要替死鬼娘向老爷来讨孽债啦?”
      “债,债,里里外外全都是一笔糊涂账!”

      黄包车绕过那些做小本买卖的:开小花生铺的,磨水豆腐的,绱鞋底的,打铁的,摇货郎的,摆杂货摊的,绕着深潭转了一圈,遂于市中心山脚下停住。宋灵漪付清车费,沿山势缓缓攀去。人说此地游湖多在春夏,游山多选秋冬。此言不差。她一路得赏清幽山光,心中的闷气渐渐消了一半。她父亲总嘱咐她,家族总要个科名,所谓科名鼎盛。虽然她父亲的希望更多是寄托在她的几个弟弟身上,但对她这个长女,也是寄望甚殷的。
      有夹着书的男学生路过,看见她,都远远指点着交头接耳道:“看哪,瞧见了吗?这就是新闻系的‘铁骨红梅’。”“洒然而有清致,那派头是够傲的!”冷风把话音吹到宋灵漪耳里,但她似乎把这些话都当做空气,作不予理睬状。
      原来,此地有个道观,系明代修建的故园,后渐颓圮了,名唤梅花观。观内栽有一本铁骨古梅,折枝处内外皆赤,士绅皆称罕物。故有一中文系高年级男生引清代吕留良《宋诗钞》句形容他一见惊艳的新生宋灵漪“艳出于冷,故不腻;淡生于炼,故不枯”,送她这十四字评语后,意犹未尽,又云:“宋女秀致天生,傲气磊然,诚堪比铁骨红梅哉。”这个外号就不胫而走了。
      可新生中的男孩子,都不觉得伤心,反个个额手相庆。因高年级男生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这个秋波流转的少女身上了,他们就集体逃掉了教会大学盛行的“拖尸”(TOSS)之厄。所谓拖尸,是当时从美国教会大学传来的一种坏风气,新入学的男生,必须集体接受高年级男生的一番“体能测查”,其实呢,是一种折辱,有被抓住四肢扔进游泳池的,有被逼匍匐在地爬行的。其用意,就是要杀杀新生的威风,使其“为我所用”,也以此警告新生:不要冒冒失失地去追我看中的“甜心”!

      女生宿舍是不许男生进入的,但可以经由女工传呼,在摆着钢琴的漂亮会客厅里见面。不过负责传呼的女工,很快就要求长薪水。原来各系所的各色人物如戏剧协会、诗社、网球俱乐部的少爷公子都先后以招徕会员为名,到精美的会客室翘首以待宋小姐一眄来了——结果,都是很没面子。据说,这宋小姐全不以常理待人,就是不给人面子。
      几天后,女生楼锦上添花,又传出消息:宋小姐发议论说,她恼恨普天下一切以貌取人的男子和靠男人为生的女人!这岂非得罪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吗?渐渐地,大家也就把这个宋小姐当成了怪人。若非她实在美丽,是男人的梦中爱宠,反倒令女人在嫉妒之余不敢轻看,恐怕就会如她唯一的好友,丑女赵余心般,在残酷的时评讥嘲下,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宋灵漪走得有些累了,就在半山腰一座俊俏玲珑的松亭静坐当风,举目凝望阴云欲雪的天空。怎么,又要落雪了?她很不喜此种天色。每逢这种天,她内心就隐隐作痛。
      老家故宅大屋,七八年都没回去过了……园圃定是荒了,这时代早废了多少旧物。她并不心疼,反有打出象牙塔的豪情。
      那是一个古旧的老屋。两株百年老榆树矗立在院子中间。书斋、轩厅,幽静的庭院,门前有竹枝搭起的篱落。冬来炉火雄燃,门扉紧掩,垂着深灰色软缎厚帘。早早点起了鸡舌香,八岁的她静坐窗下,默读父亲回京前指定她背诵的古文。她放下《左传》,透过微微翘起的窗帘边角,向外默望。
      院里静悄悄的,人迹罕至,鸟雀不留。地上积着层雪。是晚明遗老笔下的隐士画,绝望、无尘,偌大的荒郊野屋,只余她,和一个病弱女人……
      宋灵漪的同学赵余心说过:若有来世,自己定要好好地活一回——好像她的今世已经终了。赵余心真像宋灵漪的母亲,总是把话题扯到来世。是以灵漪一见余心就产生了亲切感,总想保护她不受风言风语的欺凌,抚慰她千疮百孔的心灵。这种同情是如此深沉!我真为雷娅(赵余心的洋名)担心,她想,假如说贾母是《红楼梦》中荣宁二府的最高主宰,那么男人就是这个社会掌控一切的最高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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