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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万劫不朽(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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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清风拂过,倚在月桂树下的男子紧了紧天丝织就的仙鹤大氅,应景的侧过头打了个喷嚏。
在他不远处,一个红衣男子一边绕着遍布裂纹的云搀围观,一边还不忘嘲讽道:“啧。谢神君神魂重创,身虚体弱,休养了数十年不见起色,竟还不忘日日修补这把残剑——可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重尧这厮烦的,谢云有些头疼,懒得搭理他,只道:“今个儿好像听见神钟响了,外面神武百官的动静大得很——有凡人飞升了?”
重尧笑着看他:“正是——说来,还是你的老熟人呢。”
谢云略一思忖:“李翊、木头?”
“也就你还敢这么叫了。”重尧道,“哪怕是人家在凡间的称谓,也都是‘圣上’、‘圣后’之类的。更别提那条真龙……”
谢云笑了笑,扶着树干缓缓起身,道:“算算时辰,他们该去的去处当是去过了,该见的人也该见过了,许久不见,我去找他们叙叙旧。”其实是嫌重尧聒噪,想赶紧把这厮打发走。
重尧岂会不知谢云的这点小心思,冷哼一声,掸着袍子就要走,嘴里嘟囔着:“没良心的……爷为了让你少病上几场,给你弄这大氅,翻遍了整个天界——你见天界哪个神仙如你这般畏冷多病的?还有仙鹤闲那老不死的,就因为我拔了他孙子几根毛,追了我半条神武大道!这时候嫌我烦了,呵呵。”
重尧没好气地召来座驾祥云,腿还没迈上去,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惊喜道:“师尊!”
重尧抬头,看到两个男子站在月隐神宫的门口。出声的男子样貌清秀,眼神澄澈,笑意盈盈的,很像是凡间富贵人家里被护得天真烂漫的小少爷。少爷身边的那位,身着玄色龙纹锦袍,样貌瞧着不大,一双眼却深如寒渊,气度雍容,举止威仪,并不似看上去的这般年轻。
重尧:“……”
谢云含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好久不见!现在是要称呼二位帝君、君后了?”
重尧这时倒老实了,规规矩矩地对李翊行礼:“司命重尧,参见帝君……”看到宋生,却不知如何称呼了。
宋生看出重尧的无措,笑嘻嘻地道:“可算是见到重尧神君了!多亏您当年通过上陵宗的天道有常,把还魂之术打小抄给翊哥了,不然我这木头脑袋,尚不知何年何月能想起谢云留下的术法呢!翊哥已回了帝位,我们虽是在人间已结连理,却还未在天界大婚呢,只有个仙君的虚衔,你别学谢云那不正经的叫法,叫我宋生就好啦!”
“开了情窍就是不同。”谢云打趣,“从前在云搀山上可没见你这么机灵。快快请进罢。”
李翊这才开口,先是对重尧道:“爱卿免礼。这是要走了?一同进来讨口茶罢。”又看着谢云,神色温和许多,道:“瞧着比在人间更加羸弱,算算也养了七十余年了,神魂竟伤得这样厉害么?”
谢云边引路边笑着道:“之前一直忙着修补云搀,未曾潜心修养。你们回来得刚好,云搀已和从前差不多结实了,就是样子很难复原。再过几日,我便要闭关养伤了。”
“嗯,是该好好将养。我将……”李翊下意识摸向腰侧,却摸了个空。宋生哧哧笑他:“是不是忘记了?你早就把你的宝贝神玉给了谢云了。”
李翊有些尴尬的收回手,顺着谢云的指引落座。谢云亲手烹茶,捧了过水后第一盏茶给李翊,道:“谢云尚未拜谢帝君赠玉之恩。当初在芙蓉镇拿到造化神玉,还以为是帝君不慎遗失,机缘巧合下被我拿到……其实是帝君庙算千里,助我二人。若非此玉,云搀断无法在凡间诞出剑灵,云搀剑身也只怕是会着云稚一道灰飞烟灭了。我的神魂已无法再支撑我回到千年之前重新来过……届时,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李翊锐利的目光扫向谢云。
这已是谢云轮回的第三个千年。
当初点谢云飞升之时,重尧便提醒他云搀决不可留。重尧司天命,天命不可违,天机不可泄,帝君与重尧共事多年,默契十足,无需重尧解释什么,当即就同意了。
却万万没想到,他相中的好苗子是个绝世的犟种,为了一把剑,连神仙都可以不做。
帝君难得踌躇,重尧更加难得对他行了大礼,句句诚恳,苦口婆心,世上好苗子千千万,谢云不飞升,还有李云、赵云……总之,无论如何,云搀绝不能留,必须立刻以天罚诛之,否则后患无穷。
重尧说得不错。帝君是喜欢谢云这个小家伙,但天界神仙千千万,倒也不是非谢云不可。
但偏偏此时,重尧自作聪明地加了最后一句:“……您亦会因云搀应劫。”
帝君听罢,立马点了谢云飞升,连带着云搀也一并带进了天界。
应劫,那可太有意思了。
帝君他老人家从记事起就是天帝,礼服上的盘扣还没学会怎么解,就已懂得如何和那些白胡子老头打机锋了。日子一年一年地过,过了成千上万年还是这个模样,帝君早就厌倦了。若是有个什么劫能让他玩一玩,体验一下,那可太是求之不得了。
然而帝君他老人家大概也没想到,这一时的玩心,成了他的把柄。以至于在他察觉到云搀的威胁,决意诛杀云搀后,被谢云小子一句“那您当初为何要同意我飞升时将云搀一并带上?当初既已同意,如今又要诛之,帝君神谕竟比小儿黄口更不足信!”呛得无言以对。
最终,帝君和月隐神君各退一步。帝君同意将云搀暂时封印在祥云之海,但云搀之业障需谢云替他来还。十八层地狱尚且不够,鬼王最善揣测圣意,极有眼力的多打出一层,于是谢云被打入十九层地狱,未下的诛剑神谕变成谢云的枷锁,生生世世不可逃脱。神魂入轮回道,转世为人,世世命数凄苦,不得善终,不可遗忘,直至还清业障,方可自寻破局之法。
这业障,一还便还了一千年。
怎么看,都是谢云退得更多,实则不然。只要能保住他的那把宝贝云搀,谢云觉得承受什么都值当。
第一个千年,终止在谢宴川在云搀山捡回云搀。那时的谢宴川背负着千载时光百世轮回的全部记忆,本已苦不堪言,在看到本该被封印在祥云之海的云搀变成了个小朋友后,瞬间崩溃,当场咯血而亡——谢云就这样草率的回了天界。
谢云这才知道,云搀根本没听他的话老实等他,这把剑主意忒大,自个儿偷偷溜下凡找他去了。
好巧不巧,正赶上人间一场浩劫,云搀修为散尽,陷入沉眠。再苏醒时,只记得要去人间找谢云,神魂迷迷瞪瞪地就去投了胎。
谢云哭笑不得。
更要命的是谢宴川死在云搀面前,云搀剑灵本就正邪难辨,经此一遭,云搀隐忍不发,潜心修炼,至大成时直杀入天界。天界的老头们火急火燎地找帝君上眼药:“那剑灵就要杀到南天门了!”
杀到什么天门其实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云搀剑灵已今非昔比,又被煞气操纵心智,眼中只剩屠戮和血腥,将六界四海杀了个血雨腥风,谁也拦不住了。
为了将一个小祸害扼杀在摇篮里,孕育出了一个大祸害,着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次,谁也拦不住帝君诛杀云搀了。
谢云的本体还被封印在十九层地狱——出来了也无甚作用,云搀怕是早已六亲不认了。
天界一片焦头烂额之际,谢云又出现了。他虽只有神魂,但神魂强悍,即便已过千载,仍然十分凝实有力。谢云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过心的模样。重尧有一面司命神镜,一面溯过去,一面见未来。谢云提议,可以用这面镜子把他送回千年之前,这次他一定□□,能活到让云搀改邪归正,还能找到彻底解决云搀煞气之法。
天界能打的不少,但云搀的功夫过于邪祟残暴,谁都不想跟他交手,商量来商量去,罢,谢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个儿造的孽自个儿还去吧。
于是,谢云被打发回了千年之前。
谢云求仁得仁,只在临行前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让他排队轮回的时候别那么独树一帜,也和大家一样,喝一碗孟婆汤,只在最后一世想起来就行了。说罢,又真真假假地感叹了句:“原来,遗忘才是神最大的恩赐啊。”
鉴于谢云的马屁排得恰到好处,神,准了。
回到过去,是违背天道规则之举,代价十分沉重。谢云的第一次千年轮回,虽因背负业障命格不好,但平均下来也能活个三十来岁。到了第二个千年,谢云神魂弱了许多,更加短命,但无论如何,总算挨到了谢宴川出生。
谢宴川捡到云搀,一切按部就班,云稚拔出云搀后谢宴川恢复记忆,被云苍陷害设计进入百鬼葬仙阵……但谢宴川的身体太过羸弱,死在了云苍暴露出真实面目之前。谢云虽在宋生脑海中留有后手,无奈木头脑袋转得太慢,宋生来不及想起来,就被云稚一剑掀飞了脑壳。
于是,毫无意外地,谢云自请再回一次。
谢云的神魂寡淡许多,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不知道的还以为谢神君去凡间一日游。
从前帝君最喜谢云这副淡薄心性,此时却恨得牙痒痒。
再来一次,只会更加虚弱无为,与寻死无异。可谢云丝毫不在乎,他只在乎他的剑。
谢云再一次回到千年之前,在谢宴川出生后不久,帝君突然下凡应劫。
旁人云里雾里不知为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将神玉造化给了谢云。万法皆空,一诚为实。天道无为而尊,他不是合格的帝君。不若在凡间同这个执着的小王八蛋一同滚一遭,尝尝人世七苦,看看春夏秋冬,至于其他的,管他呢!
可这重新来过的两千年,旁人不会记得,谢云不会不记得。帝君无法忘记谢云恳请赐他遗忘时的神情,若帝君第一次千年便来助他……帝君忍不住设想,若我是谢云,对帝君即便无恨,也必然生怨。
然而,谢云眼神澄澈,不见分毫杂念,他对帝君的感激是真,千帆过尽劫后余生的慰藉也是真。这世间尚有一颗赤诚之心,千载不变,万劫不朽。帝君红尘一遭,情劫已至,前路未卜,此刻亦觉值得。
送别李翊和宋生后,谢云当晚就被风给吹倒了。蔫了几日,灰溜溜地开始闭关。
在伤势彻底痊愈前,谢云出关两次。
第一次出关,正赶上帝君又下凡历劫了,宋生却留在天界。宋生比从前伶俐许多,话却不多。不笑的时候,眼底总有些忧郁。云搀还是破破烂烂的,但光华较从前莹润许多。
第二次出关,帝君归位,和宋生大婚的热闹谢云没赶上,但宋生给他留了一壶琼露。天界来了位老熟人,云厉。他在和云稚一战中得窥天光,被回春之阵复活后,离开上陵宗,寻一避世之处潜心修炼,终参悟天道,立地飞升。
待谢云伤势彻底痊愈,天界的神仙换了不少,谢云光认全诸位大神就颇费了一段时日。
帝君历挖完情劫,行事变得颇为荒唐。宋生的本体是块木头,本无性别,因随着云搀投胎投成了男儿身,无法生子。宋生偏又很喜欢小孩,帝君精心挑了块和宋生同源的帝屋树,刻了个古灵精怪的女娃娃放在膝下教养。
满天神佛都在传,昔日圣明无欲的帝君成了个恋爱脑,帝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小公主九十九岁成人时大宴四方。谢云首当其冲,被灌得不知今夕何夕,大摇大摆地窝在月桂树上打盹儿。迷迷糊糊的,突然想起,云搀每次都会在树下伸长了脖子守着他。
谢云不解。
他堂堂神君,修为滔天,又不会从树枝上摔下来。就算摔下来,地面祥云织就,也不会受伤,这小呆子守个什么劲儿呢?
谢云后知后觉地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闭着眼,微微挪了一下。果不其然,“啪”,就摔进了祥云间。
祥云围着谢云打转,笑他笨,挠他痒。谢云被挠得忍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他抬手挡住眼,很轻很轻地说:“你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啊。”
谢云没事就坐在云搀前面发呆,那么活泼爱热闹的人,整日直勾勾地盯着一把破剑,也不觉得无聊。重尧忍了许多年,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就那么笃定他会回来?”
谢云笃定地道:“会的,他一定会回来。”
因为他知道,我在等他。
无论多久,只要是你,我都会等。
元宵节到了。
云搀刚化形时,整天冷着一张小包子脸,跟谁都不爱说话。小孩子哪有不爱热闹的?谢云怕他在神宫闷坏了,抱着他去元宵灯会散心。那时候还给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小东西皱着小脸百般嫌弃,啃了一口,啧,真香。
谢云想起此事,忍不住勾起嘴角,买了串冰糖葫芦,跟小摊的老板道了句元宵安康,施施然回了天宫。
他尚且琢磨着把这红彤彤的一串糖葫芦放在哪个位置,云搀醒来第一眼就看得到,醒了也不准他吃,就馋他。
然而一肚子坏水还没来得及洒,就看见原本在卧房放着云搀的位置空空如也。
卧房门口,一个白生生的小娃娃坐在门槛上,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肉乎乎的小手拄着小脸蛋,百无聊赖地数祥云老爷长了多少根须子。
小娃娃看见谢云,小屁股一挺,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直勾勾地看着谢云。
谢云几乎以为自己疯魔了。他呼吸都要停住了,整个人在本能的驱使下前行,一直走到小娃娃的面前,一把掐住那肉乎乎的、嫩得要滴出水来的小脸。小娃娃皱着眉头,“呀”了一声,喊疼。
谢云怔怔收回手,喃喃道:“……这不是梦啊。”
小娃娃被掐疼了,眼皮和鼻头慢慢变红,抿着小嘴,可可怜怜的模样。
谢云缓缓蹲来,和他齐平,道:“叫人。”
小娃娃不情不愿地开口:“谢云。”
谢云深吸口气,道:“还有没有?”
小娃娃低下头:“师尊。”
谢云将云搀紧紧搂入怀中。
脚下是元宵佳节万家灯火,怀中是此生挚爱失而复得,谢云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朵云,飘飘然似是要再飞升一次。
直到云搀闷闷的声音响起:“……糖葫芦化了,淌我一身。”
谢云这才想起手里还攥着个冰糖葫芦呐!
云搀的剑身破破烂烂的,小剑灵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又黏了一身糖浆,那可真是……相当地惨不忍睹啊。
谢云打量着云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看着谢云的笑颜,云搀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暗夜再长,终有破晓。时光如刀,刻出天上人间沧海桑田,两颗赤子之心却分毫不变,一如从前。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终于)
没交代的部分会放在番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