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师尊指南》窨九

37、浮生千劫（二）

　　当李一和宋生赶到上陵宗时，上陵宗已是尸山血海。

　　罪魁祸首刚把剑从一位长老的丹田里拔出来，看到他们，很是意外，笑了一下，扬声道：“你们这么快就赶来了？”

　　宋生自打想起自己是云搀的木头摆件后，整个人就经常昏昏沉沉，脑子时灵时不灵的，偶尔还会陷入昏睡。记忆倒是慢慢捡起来了，现在已经认得李一，也能想起为人时的事了，可天界的事还是记不太清。宋生对李一也不隐瞒，李一知道了谢宴川是谢云的转世，云稚是云搀剑灵的转世。

　　世人皆知，神鬼不容，与上陵宗十八长老位相对应，万鬼窟设有十八层地狱。那日，宋生带着云稚在万鬼窟地下的第十九层找到了谢云——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万鬼窟竟较十八层地狱更多一层。

　　可没人能想到，他们找到的谢云，却不是上陵宗的十九长老。

　　那是一张和谢宴川别无二致的面庞，只是更加病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谢云盘膝而坐，双眼紧阖，如瀑墨发披了满身，却没能遮住布满全身一直蜿蜒到不可见之处的漆黑咒符。李一只一打眼，便觉得七魂六魄都在颤栗。哪怕他不通符箓，也感受得到这一道道禁锢之力远非人力可及。

　　那些符箓散发着阴冷的不祥之气，围绕着谢云盘旋，像是在吸噬着谢云的生命。

　　李一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世上为何还有一个谢云。

　　他想不通，宋生这块小木头也想不通。

　　唯有云稚，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缓缓跪坐在谢云的对面，先是很小声地一声声唤道：“谢云。”谢云自是不会回应他的。过了一会儿，他探起身子，先是轻轻环住了谢云，后来越揽越紧，用力得像是要把单薄的神明压进自己的骨血里。

　　李一看到云稚的脊背在不停地颤抖，喉咙溢出压抑的呜咽。许是云稚鲜有情绪如此明显的时刻，李一被染红了眼眶。哭包宋生稳定发挥，虽是云里雾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哭得涕泗横流，拽着李一的衣角擤鼻涕。

　　地下不知岁月，他们出来的路上遭遇了几拨鬼修，躲得躲打得打，待重见天日之时，谢宴川早已被万剑穿心，惨死在百鬼葬仙阵中。

　　云稚一度十分沉默，和山上冷冰冰的模样不同，他像是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兽，眼底有令人不忍直视的哀伤。李一和宋生哪里见识过这样的云稚，不敢离开他半步。

　　云稚被谢云身上的符箓伤得厉害，一直不愈，昨天云稚起了热，人有些不清醒，口中时而唤“谢云你别走”，时而唤“师尊我来了”，眼见着不能再硬挺着了。宋生认得些药材，可百草谷各种妖魔野兽盘踞，李一不敢放他自己去找药，趁着云稚昏睡，随宋生去寻药了。

　　再回来，云稚已不见了。

　　李一的脚趾头都猜得出，云稚必然是上了上陵宗。他和宋生拼了老命赶到山上，果然找到了云稚。李一看着云稚，尚没想好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凝，失声道：“无休前辈！”

　　云稚低头打量了眼脚边的尸体，“哦”了一声，道：“被我杀了，怎么了？”

　　李一：“……”他缓了缓神，道：“我知你心中惟十九长老一人，旁人是生是死，你并不在意。十九长老遇害，我也很难过，你要报仇，我无话可说，可无休前辈……他守了剑冢几十年，避世不出，何其无辜！你为何不肯放过他！”

　　云稚看着李一因愤怒而通红得眼，莫名其妙道：“我自不会招惹他，是他非要带着那些剑来找我。那些剑叫着很烦的，杀便杀了——这很难理解吗？”

　　“还有云厉长老和那对双胞胎。”云稚道，“我说了与他们无关，不杀他们，他们非要挡在那些衣冠禽兽前面，我只能把他们也杀掉了。”

　　宋生轻呼一声，显然是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他颤抖着道：“……云稚，你疯了。”

　　云稚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他们的命很重要吗？”

　　不待他说完，李一已走到他的对面，拔剑对准了他。云稚懒得搭理李一又在抽什么疯，只提剑往灵堂走去，云涧秋在灵堂门口，他已失一臂，左手提半截秋水剑正喘粗气。

　　云稚兴致寥寥地对云涧秋道：“方才放过你，是因你系着我师尊留下的玉石俱焚之阵，我虽不在意生死，却不能任你毁我师尊的身子。现下我已解了此阵，师尊心口的第一剑拜你所赐，我必然要讨回来的。”

　　说罢，云稚手腕翻转，无匹杀气凝结于剑，毫不留情地刺向云涧秋！

　　秋水剑已断，悲秋琴已毁，云涧秋毫无反抗之力，绝望地阖上眸子，心道：“这样也好。阿涟大概还没走远，我走快些，尚可寻到她。”

　　可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云涧秋睁开眼，李一挡在他的身前，那千夫难敌的云稚竟被李一给伤了！

　　“竟是条真龙。”

　　云稚眯起眼，喘了口气，抹掉唇角的血，歪了歪头。他有些不理解，明明李一是他的……算得上伙伴吧？为何现在却站到了他的敌对面？

　　李一厉声道：“云稚，你已入岐途。今日我纵身死，亦不可放任你肆意屠戮！”

　　云稚无奈：“你满脑子都是那些我学不懂的圣贤道理……难怪有天龙之运。”

　　龙运在身，难怪以李一如今尚且稚嫩的修为能伤得到他。若是杀了这条龙……天道必不能容。

　　只可惜，他从不畏天意。

　　云稚有些惋惜，道：“好吧。不管怎么说，多谢你信任师尊，也帮了我们。”

　　——但你不该挡我的路。

　　云稚毫不留情，一剑掀飞了这对师徒。云涧秋的心脏直接被一分为二，李一纵有龙运加身，亦是鲜血狂喷。云稚受到反噬，状况亦是不好，但他毫不在意，再次提剑而来。

　　挡我者死！

　　宋生痛呼：“不要——”

　　他一向懦弱胆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揽住云稚，道：“云搀不要！我能让谢云回来！”

　　云稚身形骤然顿住，并未回头看他，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道：“你再说一遍。”

　　宋生泪流满面：“我想起来了！我很快就能全部想起来。求你……放过他。”

　　云稚道：“吾乃汝主。你在要挟我？”

　　宋生跪了下来：“我不敢要挟大人……”他语无伦次，“求求你……别杀他。”

　　云稚无可无不可。谢宴川的死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煞气，他如今并不嗜杀，但仍用符箓锁住李一，对宋生道：“我信你一次——可以开始了。”

　　宋生：“……那个阵法太复杂，毕竟是起死回生之术，我需要几天时间。”

　　云稚：“几天？”

　　宋生：“一个月吧……可以吗？”

　　“好啊。”云稚从善如流，“一个月内，我不杀李一——我杀别人你管不着吧？嗯……明天去霹雳堂，后天去琴宗，然后是医宗、无缺门、万鬼窟、百花谷……或者先去人间的皇室看看？”云稚微笑，“等多久都没关系的，左右也不会无聊到哪里去。”

　　宋生已经吓得快要喘不上气，但还是紧紧抓住李一因失血而冰冷的手，道：“我会尽快。”

　　尽快什么，其实宋生并不知道。

　　李一被云稚掀飞的那一刻，宋生什么再顾不得了。什么前世今生、对谢云的承诺……他只要李一活着。

　　而就在那时，脑海中熟悉的刺痛再次袭来，他是为救下李一拖延时间不假，却也是真真切切地有一段记忆一闪而过。他直觉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他已忆起端倪……他需要时间。

　　云稚把他和李一带回了十里湖山。

　　失去了主人，十里湖山再无昔日的温馨温暖。树木破败，湖水干涸，冷冽如冬。

　　李一住在宋生的屋里。他伤得很重，身上又有云稚的禁锢，除了寄希望于宋生能让谢云起死复生，没有任何能让云稚停下的办法。

　　可一日日过去，宋生没能再想起任何片段。

　　那天，云稚轻飘飘地把李一的爹——人皇的头扔到了李一和宋生面前。宋生绝望地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停手？”

　　云稚笑着看他。他眼神清明，灵气纯净，身上没有一丝煞气，宋生却觉得他比这世上最邪恶的鬼修还要恐怖一万倍。云稚道：“我只听谢云的话。他若不能回，我便杀尽天下人，再灭了这狗老天。”

　　云稚手持云搀剑，屠世整整一十八日，剑下亡魂不计其数。此一十八日，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被后世称之为——浮生千劫。

　　若干年后，李翊坐在龙榻前，忆起宋生究竟如何唤回的谢云，常常觉得啼笑皆非，忍不住捉弄在被窝里赖床的小木头：“当年我在天道有常花了三千功德买了张鬼画符，随手扔给你当草稿纸玩的，早被我忘到脑后去了，没想到你宝贝似的一直留着。”

　　可惜宋生已经不是上陵宗里那块木讷的木头了。自开了情窍后，不仅脑袋瓜转得愈发地快，连脸皮都变厚了不少。听着李翊的取笑，不仅不以为耻，反倒十分骄傲地昂着脖颈道：“呐，若不是我当时暗暗心悦于你，一直珍藏着，师尊不在，谁能拦住云搀？”

　　这句话显然取悦了李翊，他颇为受用地俯身，吻了宋生的额发，有些后怕地道：“是了。谁能想到那张纸，竟是谢云老祖留下的还魂之术呢。不过……”李翊叹了口气，“连你会想起他的禁锢之地、带着我们找到他，谢云老祖都能在千年前推算出。如此神算，却仍留不住云搀，可见天道不可违。老天爷容不下的命，即便强悍如斯，一样得认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