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璧》靡宝

4、第 4 章

　　宋绮年的梦想，是做一名服装设计师。
　　小的时候，别的女孩得了洋娃娃，都去玩扮家家。宋绮年却是喜欢给娃娃做新衣。
　　老天爷给了宋绮年一双巧手，小小年纪就针线娴熟，随便一块布料到了她手里都能翻出花来。
　　等长大了些，宋绮年便开始给自己做衣服。
　　报刊上和时装店橱窗里的新装，宋绮年只需要看一眼，就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
　　正因如此，父母故世后，宋绮年没有延续家族生意，而是决定将爱好发展成事业，做一名服装设计师。
　　服装设计师其实是西方的称呼，说白就是“裁缝”洋气的说法。
　　西装裁缝这一行是红帮的天下，稍微讲究一点的顾客都不稀罕去别家做。宋绮年母亲恰好是宁波人，这姑娘便腆着脸将自己归做了红帮的一员。
　　而同其他手艺行当一样，小裁缝不跟在师父身后做十年苦工，就别想轻松出头。
　　宋绮年天资聪慧，家境又好，但毕竟毫无从业的经验。于是她经张家介绍，拜在了一位西装设计师门下，做了一名助理。
　　那位李高志设计师家中是开报社的，资金雄厚，人脉通达。他自英国留学归来，打着名设计师弟子的旗号，自家的报纸又整日为他宣传，名气很快就打响。
　　宋绮年其实不大看得起李高志做的衣服，觉得模仿痕迹太重，一股子匠气。
　　但是跟着李高志混的好处很明显，她可以进入这个行业里的社交圈，学习正规的制衣技术，了解行业规则，结识名媛贵妇——这些女士们都是各家争相争取的客户，也是宋绮年将来自立门户后到衣食父母。
　　助理也是学徒的洋气说法，做的也是跑腿打杂的活。
　　李高志手下的关系户助理有好几个，宋绮年并不是特别的。最初的时候，店里那些轻松又出风头的活，是轮不到宋绮年去做的。
　　不过宋绮年机敏善变，又能吃苦。这姑娘心底对成功的渴望让她就像一匹饿狼，一见到机会就紧咬不放。
　　今年盛暑那阵子，水泥汀路上的太阳晒得死狗，助理们都不肯接出门跑腿的活儿。
　　只有宋绮年挺身而出，顶着三伏天的太阳，坐着黄包车满城奔波。
　　等到秋天来临，宋绮年晒黑了一圈，资料也搜集了满满一柜子。
　　各大布商的产品行情，布料的门道，配饰品和鞋帽师傅，百货公司的销售部人员信息……
　　不仅如此，因为替李高志上门为客户量身或者送衣，宋绮年也将李高志的客户资料几乎全部弄到了手中。
　　她人美嘴甜，擅长察言观色，逢迎又十分得当，很受那些太太小姐们喜欢。
　　所以纵使活计琐碎繁重，又要忍受东家的挑剔和同僚的排挤，宋绮年依旧觉得这份工做得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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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凤时装店就开在先施百货斜对面的一条马路上，门面很是阔绰。
　　他家的橱窗总得装饰得格外艳丽张扬，虽然就宋绮年看来，有些失之艳俗，但因通宵不熄灯，深夜里就像一个美轮美奂童话世界。
　　午后的时装店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出门会客吃茶的贵妇们这时才有空来店里逛逛，买一方丝巾配新皮包，或是买一顶帽子配新烫的头发。
　　宋绮年从侧门直接进了店铺后堂。
　　这里没有衣香鬓影的客人，只有衣裙朴素的忙碌女工、缝纫机转动的哒哒声，以及熨斗下腾起的一团团白雾。
　　李高志没有在前面招呼客人，却是在办公室里骂人。不少人放着手里的活不做，凑在走廊里看热闹。
　　“……你个蠢驴似的脑袋是怎么生出来的？说你错了还推三阻四的。你没错，难道是我错了？”
　　宋绮年朝办公室窗户里望，就见助理黄小姐正被骂得直抹泪。
　　这黄小姐是所有助理里最没背景，又最受李高志欺压的一员。平时凡有粗活累活，大伙儿都爱推给她去做。只有宋绮年看不过去，有时会出手帮一下。
　　但黄小姐的性子也实在软，被欺负了只知道哭。哪怕手把手教她怎么反抗，她都只会缩着手摇脑袋。
　　日子久了，宋绮年也疲了。
　　人贵自立。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可今日李高志的火特别大，光骂人还不够，甚至拿起桌上的文件朝黄小姐扔过去。
　　宋绮年最见不得男人对女人动手，立刻放下手袋就朝办公室走。
　　李高志的秘书将宋绮年一把拽住：“绮年，你别冲动。黄小姐今天办错了事，得罪了老板的一位大客户，肯定要被辞退了。”
　　“那直接辞了不就行了，何必打骂女人？”
　　宋绮年甩开了秘书的手，抓起一个文件夹，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李高志正骂到兴头上，被打断了气不打一出来，朝着宋绮年吼：“你家要死人了吗？别来打搅老子！”
　　他是个五短身材方脸盘的男人，穿衣打扮十分摩登精致，把只有五分的容貌硬生生提成了六分。皮肤倒是很白净，就是情绪一激动就容易脸红。
　　此刻盛怒之下，李高志的脸颊肉抖动着，就像猴子朝游人露出来的屁股。
　　宋绮年面不改色，从容地微笑道：“先生，刚才王参谋长家打电话来，说对衣服的修改很满意，吩咐咱们抓紧时间做，他们提前要。您看要是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我这边给缝纫部下单了。”
　　生意更要紧。
　　“拿过来。”李高志朝宋绮年招手，对黄小姐最后吼了一句：“收拾好你的东西，给老子滚！”
　　黄小姐如释重负，抹着泪花跑了出去。
　　等宋绮年从办公室里退出来，外面看热闹的人已散了。
　　宋绮年把订单拿去了缝纫部，那边的女工立刻着手开始打样裁布。
　　“王家最后看中的，还是你画的样式吧？”工头翻看着单子，“真大方，一口气定了二十件。看来她们还真喜欢你的东西。”
　　她是熟工了，一看稿子的风格，就知道衣服款式和风格出自宋绮年的手。
　　宋绮年耸肩：“名义上，还得算是李先生设计的。”
　　工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李高志的设计，和宋绮年的放在一块儿，高下立见。但凡有点审美的，比如王家这群才从国外回来的女眷，就能看出好歹来。
　　只是，学徒给师父打工就是这样，手里的活都得归师父，没有资格署名。宋绮年的设计再好看，也得冠着李高志的名卖出去。
　　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宋绮年看在自己能从李高志这里得到资源的份上，也不去计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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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助理办公室里，黄小姐正在收拾桌子。其余的助理各自忙碌，偶尔丢给她一记不屑的冷眼。
　　世人可以怜惜弱者，可有时候也会对弱者格外残酷严厉。
　　宋绮年走了过去，帮着黄小姐一起收拾。
　　“薪金结了吗？”宋绮年问。
　　黄小姐摇头：“李先生没提……我办错了事，就当是扣掉了吧……”
　　宋绮年叹气，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默默地收拾好了一个两个大纸盒子，宋绮年抱起一个，送黄小姐出去。
　　店里后堂人来人往，很多人都朝她们俩侧目。没人和黄小姐道一声别，倒是有人发出凉飕飕的嗤笑声。
　　“别理她们。”宋绮年低声道。
　　宋绮年把黄小姐送上了黄包车，道：“你多保重。希望你以后的东家，要比里头那位宽厚许多。”
　　黄小姐咬着唇，眼里含着感激的泪花。
　　“宋小姐，这些日子来，只有你对我时常关照。我嘴笨不会说感谢的话，但是心里都记着的。我没出息，活该被人欺负。但是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你一定会功成名就，大富大贵，嫁一个金龟婿的。”
　　说罢，从纸箱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宋绮年。
　　“这个，你该看看。”
　　信封里装着两张碎纸片，拼在一起，正是一封邀请函。
　　“敬爱的宋绮年小姐，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递交的申请已通过我们时装部的审核。您将获得参加本月十八号举办的女士服装展的资格。请收到此函后三日内同我部联系。先施百货女装部赵德容经理”
　　宋绮年震惊得难以自己。
　　先施百货的女装部将在年底举办一个时装展的消息，一个来月前就传遍了业内。
　　百货公司不仅邀请了十来位知名的中西设计师参加，还本着扶持优秀新设计师的想法，接受新人自荐，给他们留了三个名额。
　　这三个名额少说有两三百人争抢，其中不乏已有名气的裁缝。其中就包括李高志。
　　宋绮年和店里其他几个小助理一起将简历和设计图纸投了过去，本也没指望能中选。所以后面迟迟没有回音，她也根本没多想。
　　可她居然被选中了！
　　“这封信是十天前寄到店里的。”黄小姐说，“那天我负责分邮件。李高志一看是先施百货寄来的，以为是给他的，不由分说就抢去拆了。后来看清是给你的，那脸色，难看得像被人涂了屎似的……”
　　老实人的刻薄，往往有着意想不到的尖锐。
　　黄小姐继续说：“他当场就把信给撕了，还威胁我不准告诉你，否则就辞掉我。宋小姐，我……我没用，我不敢反抗他。我后来偷偷把这信从垃圾筐里捡了出来，想给你，又怕被李高志知道……老天爷惩罚我为虎作伥，让我还是被辞了。我活该。现在信终于还给你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可信上写着三日内联系百货公司，这已过期了七天。
　　更关键的是，服装展就在明日！
　　一股岩浆般的怒意直冲天灵盖。
　　宋绮年扭头冲回店里，杀气腾腾地朝李高志的办公室而去。沿途众人都被她的表情震慑住，纷纷退让。
　　可走到办公室窗边，宋绮年却又停下了脚步。
　　李高志正在和人打电话，笑得志得意满，脸颊的肉将本就细的眼睛挤成了一道敷衍的线条。
　　他的平庸和油滑形成正比，狭隘和卑劣交相呼应。
　　可就是这样的男人，仗着金钱和性别的优势，就能凌驾于其他有真实才华的人之上，甚至肆无忌惮地摧毁他们的机会，斩断他们向上升的路。
　　同厚颜无耻的人对质和争辩毫无意义。
　　最好的报复，就是努力往上爬，凌驾于他们之上，让他们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拜倒在你的成功之下！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抓起大衣，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出了店门。
　　她步伐坚定，神情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穿过马路，朝着远处熙熙攘攘的路口而去。
　　那里伫立着先施百货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