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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第一卷·无瑕
      *
      1927年,冬。
      爵士女歌手以嘹亮的嗓音,拉开了夜的帷幕。
      元旦前夜的礼查饭店,宛如一个还未拆封的圣诞礼物盒子,光鲜的外壳里藏着待发掘的惊喜。
      客人们沸腾的热情借着金色的灯光挣脱了门窗的禁锢,扑进了寒冬的夜里,将周遭阴冷的空气都熏暖了几分,也将这一座大厦同外面世界的贫寒苦难隔绝了开来。
      北伐的战火已远离了上海,朝北方而去。租界里的有钱人们恢复了纸醉金迷的日常生活。
      每年到这一日,为了招待旅居本埠的洋人们,饭店都会举办一个新年酒会。
      一入夜,客似云来,大堂里热闹得像放干了水的鱼池子。
      除了租界里思乡的单身洋人,还有来见世面的年轻学生,有钱人家的少爷公主们,约会情人的交际花,都在今夜奔赴礼查饭店,憧憬着能度过一个欢愉与迷情并存的夜。
      舞厅一侧的酒吧,光线幽暗。
      两名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已在吧台的角落里蹲守了好一阵,绿油油的目光正忙碌地在女客中来回扫荡,如两只饥饿的鱼鹰。
      这样一个名媛云集的公共酒会,正是拆白党们捕猎的最佳场合。
      寂寞的姨太太们,懵懂天真的富家小姐们,或者刚和恋人分手的社交名媛,都在他们的捕猎范围之内。
      池子大了,难免鱼龙混杂。
      可做他们这一行的,看女人的眼光早已磨成一把利刃。任你再牢固的伪装,都逃不掉那锋利的一刀。
      “相女人,最不能只看皮相。”年长的男子口气像个导师,“你要去看她们的衣裙首饰,看她们神态,才能弄准确她是个什么状况。瞧,比如那位——”
      远处有一位穿着粉红洋绸衫裙的年轻女客,正被朋友们排挤在外,秀气的脸上挂着几分落寞。
      “这个不错!”年轻人眼睛亮了起来,“落了单的小妞,最容易搭讪。”
      “睁大你的狗眼!”年长的男子冷笑,“瞧那衫子的绣花,已经是旧年的款式了,皮鞋的后跟也已经磨了一半。八成是个混进来钓金龟婿小职员,才没那余钱养你。”
      同伴讪笑着挠头:“那……那边那个呢?”
      第二位女士是一名少妇,明艳丰腴,说笑间身体无意识地轻轻摇摆,如春夜满涨的江水,波澜荡漾。
      可年长的男子只扫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
      “来找金主的交际花。人家可看不上你。你仔细看她的眼神,那个洋人才是她的目标。”
      年轻人定睛一看。少妇果真正和远处一个带着女伴的洋人暗中眉来眼去,搔首弄姿全都是冲着人家去的。
      “这个还行。”年长的男子朝不远处的一个妇人抬了抬下巴,“货真价实的贵妇。”
      这一位女士倒确实是贵妇,珠宝色彩斑斓,像挂了一身水果硬糖。只可惜身上的脂肪和她的资本一般雄厚。笑起来肩膀急促抖动,浑身的皮肉随之荡起层层波浪,让人有些无处下嘴。
      “怎么,还嫌弃?”男子讥笑道,“做这行还挑嘴,和婊子扛着牌坊出夜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满面通红,举着酒杯遮住了讪笑。
      就这时,一道倩影掠入了眼角的视野,继而将他全部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哥,那个呢?”
      男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也随即愣住。

      一名身穿黑色晚装的妙龄女子正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明亮之处。
      大厅中央水晶灯的光芒如一匹轻薄的金沙,缓缓落在她的身上。
      若说容貌,这女郎完全担得起“雪肌乌发,星眸樱唇”八个字。
      要说身段,那一款无袖低腰的西洋晚装是直身款式,可女郎却硬是穿出了窈窕婀娜之姿。
      就连那双臂,即便被银黑色的丝绸长手套裹着,也依旧可以看出修长优美的曲线。
      当然,相女人不能只看皮相。
      女郎的那一袭晚装裙腰身处比寻常样式略微收了两寸,显然是照着巴黎的最新春款裁的。
      裙子虽然是黑色,可是暗金色的珠子和亮片拼出精致的几何图案,鱼鳞纹的裙摆坠着层层叠叠的黑色流苏。
      女人衣裙上低调而又精美的细节,往往意味着对时尚的品味和不菲的工费。
      她就连头发都烫得比别的女客要好。
      卷发蓬松又自然,长度恰恰遮住了耳朵,露出一对水滴形的水晶耳坠。一条黑色的细发带绕过饱满的额头,系在发间。
      而不论是发带上碎钻串成的流苏,还是苏托尔项链上的蓝宝石坠子,都在低调之中彰显着不容小觑的财力。
      美丽富有,却又低调,这女子的出身必定不俗。
      “怎么样?”后辈已跃跃欲试,“这个品相不错吧?”
      “确实有点料。”男人整了整领带,已是蠢蠢欲动,“不知道是哪个公馆里的小姐,不是来见朋友,就是来会情人的。”
      女郎并不是冲着酒会来的,因为她视男人们惊艳的目光于无物,径直穿过喧哗的大堂,走进了酒吧里。
      她点了一杯鸡尾酒,独自坐在吧台边。
      她要见的人还没有来,可是几名觊觎她的男人们都已按捺不住冲动。
      他们不约而同的迈出了脚步,从不同的方向朝她靠近,就像一群缩进包围圈的狼。
      -
      宋绮年抿了一口鸡尾酒,朝墙上的壁钟望去。
      十一点差一分。
      她斜撑着下巴,无聊地把玩着杯垫,隐隐叹了一口气。
      是发现情人失约了吗?
      男子不禁加快了脚步,想赶在其余竞争者之前下手。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他面前掠过,如一只展翅的雄鹰,顷刻就将那女郎笼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当地一声,壁钟敲响了整点的钟声。
      男子硬生生收住了脚。
      他看着那个男人宽厚的背影,便知道自己已失去了良机。

      “宋小姐很守时,这是一个好品质。”男子的语气温和有礼。
      “我的好品质多了去了,傅先生。”宋绮年抬起头,猫儿似的一双眼,目光媚中带着犀利,“倒是您,迟迟不出场,在旁边看得还开心吗?”
      男子的笑声低沉而淳厚,很是能和心弦产生共鸣。
      他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西服,金丝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高大挺括的身板即使以斜倚的姿态靠在吧台边,也依旧带给人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但是那气场又是圆融的,像一阵强劲的春风,纵使吹得人眯了眼,却不会打心底去抗拒。
      “宋小姐可不是那种没有护花使者就会处境艰难的柔弱女子。”傅承勖浅笑,“况且,您方才的亮相如此惊艳。我贸然凑上去,反倒会破坏了那一幕的美感。”
      宋绮年噗一声轻嗤,娇柔妩媚。只有傅承勖听得出她鼻音里浓浓的讥讽。
      当当的钟声随着女歌手高亢的歌声同时落幕,距离新的一年只剩最后一个小时。
      而酒会的气氛正一步步朝着高峰推进。钢琴手的十指在键盘上跳跃,一连串欢快的音符烟花似的迸射满整间大厅。
      在这座沸腾的大厦里,没人在意时间的流逝,也不用为终止的乐曲而难过,因为永远都有下一首曲子等着你随之起舞。
      “那么,”傅承勖问,“我们可以动身了吗?”
      宋绮年饮尽了鸡尾酒,站了起来,一手挽着貂皮大衣,一手挽住了傅承勖的臂弯。
      酒吧另一侧,男人狠狠地抿了一口酒,看着女郎和那个男人携手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电梯而去。
      什么落寞佳人,也不过是个和情人前来开房寻欢的婊-子罢了!
      男人又艳羡,又嫉妒,又鄙夷,各种情绪汇聚在一起,最后只能朝酒杯不甘心地呸了一声。

      这样一个狂欢的夜晚,醉酒失态的客人随处可见。
      出了电梯,迎接他们的是一走廊牛鬼蛇神。
      挥舞着酒瓶的洋人,拉扯调情的情侣,喝醉了扶墙呕吐的女客……
      傅承勖体贴地将宋绮年护在身侧。两人好似前往天竺取经的僧人,艰难地穿过乱舞的群魔,终于站在了走廊尽头的套房前。
      紧闭的大门像潘多拉魔盒的盖子,紧锁着诱惑,却依旧有丝丝缕缕的躁动从门缝里流泻出来,缠绕在门外人的身上。
      “准备好了吗?”傅承勖问。
      宋绮年下意识朝他望去。
      走廊的金色灯光柔化了男人硬朗的轮廓,掩藏住了他叵测的心机,烘托出了儒雅与温柔。
      自己究竟是怎么和这个男人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宋绮年不禁思索。
      那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
      十五天前,美资富华银行。
      几名女职员正忙碌地装饰着大厅里那颗刚运来的圣诞树。
      工人挑着长杆,在洋人员工的指挥下,将一个扎着银红缎带的槲寄生花环悬挂在水晶吊灯下方。
      宋绮年第三次朝墙角的大摆钟看去。
      时间已是十一点四十五,一早赶来办事的客人大多已事了而去,贵宾等候区里只剩三人。
      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借着报纸遮掩,已不知是第几次偷偷打量宋绮年了。
      宋绮年有一副让人见之难忘的好容貌。她五官明艳,轮廓分明,看面相就知道是个颇有主见的女子。
      时下女子流行细眉长眼的妆容,但宋绮年偏偏天生一双猫儿似的杏仁眼,妩媚又傲气。她嘴唇饱满,自然地微嘟着,很适合向心上人撒娇索吻。
      这一股浑然天成的风情虽招异性喜欢,可于女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她会被当做猎物,很难摆脱那些觊觎她的目光。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朝对面那男人斜睨过去。
      目光似水,而水能成冰。冰坠子似的目光扎在了男人的脑门上,扎得他一个哆嗦,忙举起报纸遮住了脸。
      啪地一声,一本杂志被丢回了茶几上。
      “算了,绮年。”张俊生一脸愠怒,“我看今天肯定是见不到人了。我们走吧。”
      宋绮年眼中的冰又融化回液态,安抚张俊生道:“就快到午休的点了。两个小时都等了,再多等十五分钟又怎么样?”
      张俊生冷哼:“一句‘有临时会议’,就让我们干等了他一个上午。我看这个什么王经理的压根儿就没打算见我们。”
      宋绮年从容道:“不打算见,自然会和我们另外约时间,何必让我们干等这么久?”
      张俊生不禁轻笑:“绮年,你总是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你没像我这样在社会上奔波过,根本不知道世上的人有多卑鄙。世人捧高踩低,最喜欢痛打我这样的落水狗!”
      宋绮年怔了一下,才哂笑:“哪有说自己是落水狗的?你不过是公司里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天下哪家做生意的不会碰到这个困难?况且,人家开银行,不就是靠贷款赚利息钱。我还没见过把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的。”
      “那我之前吃了七八家银行的闭门羹,算是什么?”张俊生苦笑,“你不用总安慰我。我其实已做好破产的准备。”
      宋绮年无奈:“俊生,天无绝人之路。只要眼光放得宽,处处都是生机。这条道走窄了,换一条就是。你是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有手有脚的,还愁不能谋生?”
      张俊生低头苦笑。
      不是他不想给一点正面反馈,而是宋绮年的安慰话再好听,一连听了一个多月,也都有些脱敏了。
      张俊生是家中小儿子,张家开着纺织厂,家境很十分优渥。
      他自幼被父母捧在手心里,还受着大哥的庇护,也没沾上富家子的坏毛病,反倒像一只单纯无忧的小奶狗。
      谁也没有想到,大哥英年早逝,父亲又竟然在期货上栽了跟斗,将工厂和公馆卖了才勉强填补了窟窿。
      张老先生受不了刺激,心脏病发,两眼一闭走了。家庭的重担落突然全落在了张俊生还稚嫩的肩上,压得他无所适从,苦不堪言。
      “他们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张俊生站了起来,“就算接见了我们,肯定也是一口回绝的。我识趣点,替他们省点事。”
      说吧,也不等宋绮年,率先朝楼梯走去。
      宋绮年愣了片刻,抓起大衣追过去。
      “俊生,咱们也不能白跑这么一趟。就算今天见不到王经理,也得让他们给我们再约一个时间才行。”
      “还再送上门受辱骂?”张俊生脚步如飞,越走越快。
      “俊生……哎呀!”宋绮年身子猛地一晃,幸好一把抓住了栏杆,才没有跌倒。
      张俊生被吓了一大跳,忙将公文包一丢,回来查看她。
      “怎么了?脚扭着了?”
      “没事。”宋绮年眼底略过一抹狡黠,抬头灿烂一笑,“难怪大人们最见不得孩子在楼梯上追逐打闹。”
      张俊生一肚子的浊气被这个笑驱散了大半,各种情绪化作一声长叹。
      宋绮年乘机劝道:“俊生,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里受了太多气。可既然已走了九十九步,还差这最后一步,硬着头皮走完,不是有始有终吗?”
      “我真服了你。”张俊生弯腰捡起公文包,“不论什么处境,你心里总能存着一线希望。明明是个小女人,却有一颗大心脏。”
      “什么小女人大男人的?”宋绮年啼笑皆非,“你这夸人的话怎么听着更让人生气?”
      张俊生忙摆手,正想道歉,楼梯上方传来人声。
      “哟,原来二位在这里!”一位秘书站在楼梯上方朝下张望。
      “我差点以为你们走了呢。王经理散会了,但是有事要办,另外请人来接待两位。快跟我来!”
      这一出峰回路转出乎意料。
      “瞧,我说什么来着?”宋绮年推了张俊生一把,将他唤回了神。
      秘书带着他们穿过接待部的大堂,走进一条宽敞的走廊。
      “请问,要接待我们的,是哪一位经理?”张俊生问。
      秘书笑道:“你们运气可真好。我们傅主席今天也在,听王经理提了你们的事,来了兴趣,打算亲自接待你们。”
      张俊生和宋绮年不禁交换了一个受宠若惊的目光。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灿烂的天光倾泻进走廊。
      一个高大的男子背着光走了出来,一边和下属说着话。
      “傅主席,”秘书道,“您要见的客户来了。”
      男子挥手打发了下属,朝这边望过来。
      那是一个英朗的男人,三十开外的年纪,挺拔如松的身形将周围的银行员工衬托成了低矮灌木丛。
      他的肌肤是浅浅的麦色,脸被岁月的风霜打磨出硬朗分明的棱角,目光皑皑如雪夜寒星。
      那一瞬间,宋绮年联想到了雪茄、松木,和皮革的气息。
      男子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袖口露出一枚宝珀金表。
      “两位好。我是傅承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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