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吹老碧桃花（十二国记）》夏特爱尔

4、第三章、事事风风韵韵

　　少春从来没有看过沉露温柔的样子。然而她现在看到了，并且浑身起鸡皮疙瘩。
　　接下来沉露一句话，则令少春顿时毛骨悚然。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来对沉露和穷奇已颇具好感，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沉露亲口打破了她的错觉与幻想。
　　沉露那时表情和善，面带微笑，竟显得有点像玉叶大人。她抚摸着穷奇的头，动作轻柔，而穷奇也温顺非常，发出猫一般的噜噜声。
　　她说：“昊天，吃了他。”
　　“不要！”
　　少春好歹被沉露惊吓了许多次，慢慢开始淡定，所以她已经不会一惊一乍了。发出这声喊的并不是她，而是延麟。
　　“他只是，他只是••••••”
　　金发紫眸的少女惊慌失措，张口结舌，多说不了一个字。他只是绑架了她。他只是羞辱了她。他只是狂妄了一点点，无知了一点点，天真了一点点。可是这就是罪，无法忽略的罪。但如果他以命相偿，她惭愧。
　　沉露挑了挑眉。少春看看延麟，又看看济纲，清亮的眼睛染上了一丝理解和同情。这就是麒麟——不，即使不是麒麟，也不愿看到如此残忍的死亡方式。是这个冷淡张扬的司风神女不正常。
　　“还请清越殿下三思。”少春组织了一会儿遣词造句，谨慎开口。济纲此时似笑非笑站在一旁，旁若无物般看着延麟，让少春觉得很不舒服。同时让她不快的还有沉露和穷奇此时跃跃欲试的态度。“蓬山公在此，还望少见血腥。”
　　她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野兽撕咬人体的画面，就觉得反胃。
　　“叫我沉露。”沉露笑得愈发温柔。“面对这种情况还很冷静，你进步不少。蓬山公？带她走就是了吗。她所看不到的血腥何其多，既不能一一阻止，何须在乎多一两件？”
　　少春无法反驳，重又提起另一话题：“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乃是修道之人，何苦多造杀孽？”
　　沉露调侃道：“哎呀呀小姑娘有所不知，上位者哪个不杀生？只是不用自己的手罢了。”
　　少春忍不住怒气上涌：“仁者无敌。”
　　沉露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仁者的背后是暴力，这一点不要搞错。”
　　说了这么多，沉露依旧把人命当做玩物吗！少春抱着延麟的手微微颤抖。有没有搞错！人的生命或短或长，期间产生的喜怒哀乐互相关联被称之为“缘”，而这缘一旦被死亡斩断，将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生命没有多少高低贵贱之分，她有什么资格践踏这一点！
　　“随意决定人的生死很好玩？”少春终于忍不住，怒气迸发出来。“现在是这样，穷奇折腾蓬山也是这样！因为自己能力强，就把弱者不当一回事，做什么都凭一时心血来潮，这就是你的为仙之道？”
　　沉露用那双清澈而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她：“继续。”
　　“你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天赋异禀是这样拿来玩闹炫耀的吗？看众人臣服脚下祈求很得意？你这样，根本，根本，就是——”
　　少春顿在这里，说不下去了。
　　“是什么？”沉露问。
　　见少春不肯往下说，沉露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也不是很想救这个人的命嘛，不然就不会对我这样大吼大叫激怒我了。若是真的很看重，定会不顾尊严苦苦哀求，而不是借机发火然后一副‘当人渣还是当圣人你自己看着办’的姿态。”
　　少春哑口无言。不可否认，她对济纲仍怀有极大的恶意。
　　“至于其他几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沉露眯起眼睛，“玩弄比自己要弱小的生物，的确很快意。至于你这样质问我，是不是，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玩物？”
　　听了这话，少春依旧默默无言。如果她之前是想试探她的心意，很明显，她输了。
　　她无法反驳。自己对于弱小生物的同情，定有一部分是来源于自己也很弱小的缘故。她自己升仙之初何尝不曾想过，变强之后惩戒扶王，号令天下。创造和破坏是人与生俱来的两种本能，妖魔因为强大，顺应了破坏的本能；而人因为弱小，选择了创造的本能。但二者所隐匿起来的相反本能并没有消失，而是时不时显现并发挥作用。沉露的“真实”让她觉得自己虚伪地可怕。
　　“我求您。”延麟忽然开口。
　　沉露和少春结束对抗，都转移了注意力。
　　“我求您。”延麟重复。“我为少春的失礼在此向您道歉。对于济纲，有什么一定要杀他的必要吗？显而易见，整件事因我而起，我没有大碍，他不一定要死。”
　　“台甫好雅量。”济纲开口，依旧用让少春觉得不舒服的目光看着延麟。
　　“沉露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延麟笑了笑，继续对司风神女开口。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五味杂陈。“蓬芦宫的一草一木都很喜欢您，我知道，我可以感觉的到，从您的内心深处有一股温暖的风吹遍身心。您所针对的对象只有人类而已，不是么？”
　　沉露咬着嘴唇，没有回话。
　　“因为您是仙，有人的七情六欲，所以您即使这么强大，面对相似的人，还是会感到威胁性存在，不是么？”延麟笑着问。
　　早就这么觉得了，沉露像是个警戒性极强的野猫，实力虽强，但害怕一切可能让她精神产生动摇的事物。
　　“噢，”沉露的表情阴晴不定，“如果你不是女的，我真的想动手了。”
　　延麟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抱歉，我刻薄了一回。但您可是经常这样子呢。少春说了许多，但大部份不是真的，所以她是失礼；而您说了几句话，但却切中要害且不留情面，这便是刻薄。”
　　沉露仿佛逃避延麟视线般转过头，伸手摸穷奇：“你倒是和他说一样的话。然后呢？”
　　“人保护弱者的想法中或许包含私心，但却不值得人为此自责。这就是人的世界，像花开，向蜜蜂采蜜一样理所当然的事。人的日常就是在彼此满足私欲的过程中达成的，有什么不对？”
　　言罢，延麟握了握少春的手。少春感激地回握，知道延麟这话有很大一部份是用来开解自己的。沉露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延麟，没有多言。
　　济纲在一旁低声笑了。他鼓掌道：“好口才。台甫不愧是仁兽，被冒犯了还可以如此宽大。”
　　沉露的表情瞬间变得凶狠：“我还是想拿他喂昊天。”
　　少春此时觉得哭笑不得。一方面觉得沉露只是孩子气，一方面又怀疑她的动机目的：“清••••••沉露还请稍安勿躁，我倒想问问，太傅为何要绑架延麟？”
　　济纲大刺刺做到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可知，何为天道？”
　　少春回答：“天帝定下的苍生所应遵循的规律与道德。”
　　“你可知，如何达成天道？”
　　延麟轻叹：“修养身心，顺应天启。”
　　“而我，想要反抗天启。我想搞明白，灵魂的本质。痛苦，喜乐••••••乃至这个世界的‘根源’。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样运转，为什么我们要靠王和麒麟才能生存下去•••••••这很不自由，很奇怪不是吗？人民应当有选择的权利吧。”济纲苦笑。“你们如果晚来了一天，大概就会看到一个被解剖的延麟了••••••吧。”
　　沉露的眉头皱起来：“说谎。”
　　“成为天下霸主不是很不错么，统御十二国。”
　　“玩笑。”沉露嗤之以鼻。“找借口也找个好点的，你以为你在玩策略游戏？夺取世界这种小孩子气的话现在还说，不用穷奇，我会自己咬死你的。”
　　的确，太傅济纲这种人从没表现过野心和志向，一直以来似乎安于现状。文人士子自负才学，往往衣食无忧后便会不屑于权禄。而且，就算他取得了世界，他还想要什么呢？
　　“好吧，我只是想，超脱这个世界的法则。”他笑了笑。“带着延麟一起。”
　　穷奇仿佛感应到沉露的心情，又开始低声咆哮。
　　“我该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是该说，恋爱会让人变得无比愚蠢呢。”沉露看着济纲的眼睛，重又露出她那惯常的笑容——讥讽凉薄的笑，看了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于是少春什么都明白了。延麟转过脸，将头靠在少春胸前。少春看看济纲，觉得心跳加速，忽而又平静下来。她感到悲伤。
　　无望的感情，愚蠢的行为。少春为这样的天道感到可悲。
　　但那只是一般人的反应。
　　“行为本身无罪，堕落才是有罪，”沉露开始磨牙，“所以我讨厌理由。昊天，带少春延麟走。”幼稚，浅薄，司风神女殿下拒绝爱情，她为自己觉得不值。她本来是来看戏的，结果反而搞得自己心情不佳。只是为了这种风流韵事吗！
　　济纲的脸和她记忆中的那人重叠，令她烦躁不安。
　　那不是她擅长的领域，她不愿接触，厌恶接触。她不能理解，不愿理解——为了这些东西弄得自己精神不正常，她觉得危险。
　　延麟说得对。
　　这就是，典型的小孩子心性。
　　穷奇得令，而济纲没有阻拦。他只是放下了茶杯，看着沉露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少春延麟都不知道。很久之后，少春才听闻，太傅府自那天之后，就连同太傅一起，消失在熊熊大火之中了。
　　那火光中消失的，济纲的表情，定是意犹未尽，意味深长。

　　其实··········在下想问，有人记得少春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