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枝》岑岭

39、骨肉

　　风吹起宋夏耳畔落发，为她娟秀的面容更添温柔。

　　巧珠松了口气，在袖口擦净手，才与她相握：“我记性好，你安心跟着就行。”

　　宋夏点头，一副乖顺模样，臂膀转换位置，让江月白能更舒服些。

　　巧珠见状想帮忙：“两人搀扶着，可以轻松些。”

　　她侧步避开，莞尔道：“无需，我自己就行。”

　　巧珠微怔，也意识到唐突，忙避开视线，朝西南指去：“这里，跟我来。”

　　宋夏轻声答应，放在袖中的手掌翻转，悄然用术法掩去踪迹。

　　巧珠背对他们向前走，并未察觉到周遭异样，微微抿唇，轻声说：“奉阳村偏僻，寻常人是进不来的。”

　　宋夏回答：“我们知晓些法术，来此为故友了解心愿。”

　　话落，似听见笑声。

　　巧珠低下头，额间碎发遮挡神情：“真好，倘若你们的朋友能知晓，一定会十分开心。”

　　宋夏看着她背影，试探问：“你口音与旁人不同，想必也并非生来就在此处。”

　　巧珠双肩轻颤，点点头：“我幼时被带到村中，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外面。村里女人大都如此，不敢也不能去想离开。我以前曾祈愿，希望能得到仙人帮助，和大家一起逃离这里。”

　　宋夏难忍眼底酸涩，忙别开视线，轻声说：“一定会有人带你们离开。”

　　“不会的。”
　　巧珠笑着望向身后人，“十二年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或许世间...早已忘记我们罢。”话落，又指明方向。

　　宋夏想起侯老爹沧桑面容，几乎要冲动地驳她所言，话至唇边，却又悄然收住。

　　尘埃落定前，还是要万分谨慎。若给予希望再亲手毁灭，让巧珠心怀期待却看见别人欢喜，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宋夏握紧衣袖的手轻颤，勉强维持镇定：“你现在还能记清过去的事吗。比如...父母，或者朋友？”

　　巧珠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记得又能怎样，还不是要想办法过好现在的日子。”

　　宋夏无言，长睫如小扇起伏。

　　巧珠莞尔扯开话头：“我认识他的脚印，此处印记清晰，应当很快就到啦。”

　　她说得没错，弯腰绕过矮林后，果真有条小道通往僻静处，前方隐约有庙宇轮廓。

　　宋夏拂开遮挡，见一破庙立于黄土间，周遭满是灰尘与枯草。

　　她眺目去寻人影，心里有些着急：“侯老爹，狗娃！”

　　话起时，巧珠眉梢轻动，亦随她视线寻找。

　　片刻，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宋夏顺势转头，就看见一瘦小身形奔跑而来，嘴里还高喊：“姐姐！”

　　狗娃双眼灿若星辰，揪住她裙摆不撒手，眸间满是欢喜：“大爷没骗我，姐姐真的会来！”

　　“小心，千万别摔着喽。”
　　侯老爹手里捏起酒壶，慢悠悠跟在他身后，视线瞄见江月白，忽而慌了神色，“这怎么回事，那群狗东西动手了？！”

　　宋夏轻抚孩童发顶，投以安慰笑容，才抬眸问：“屋内可有休息的地方？”

　　侯老爹一怔，忙将酒壶别在腰间：“有有有，赶快进屋来。”说罢，就转身带路。

　　宋夏颔首答应，搀扶江月白前行两步，却没有听见跟随声响。她抿唇以正颜色，侧目问：“你不一起吗？”

　　话落，狗娃亦转头看去，小手捏住她裙摆，满眼好奇。

　　巧珠听见呼唤时微怔，如大梦初醒般道：“这就来。”笑，指尖轻搓耳后，“走这么些路，也应当休息会。”

　　宋夏垂眼，牵起狗娃的手：“走罢。”

　　孩童转回视线，重重点了点头，眸间闪烁欢喜：“嗯！”

　　他们并肩步入庙中，将满院空落留给身后人。

　　巧珠收起笑，神色似有几分悲苦，却用力攥紧衣袖，下定决心似地缓慢前行。

　　庙宇破旧，门墙各处可见蜘蛛结网。

　　侯老爹弯腰收拾床铺，指尖抬起草席边角，轻轻一掸，灰尘便落了满屋。他皱眉避开，左手捂住口鼻，右手仍在捣鼓那块破旧不堪的席垫。

　　江月白依靠桌案，衣襟袖口沾染尘灰，却阖眸睡去，任由长睫晕影落在眼睑旁。

　　宋夏见这草席满是污渍，忍不住眉梢轻蹙道：“放下罢，让我来打理。”

　　侯老爹忙将物件规整摆好，凑凑手，好奇地站在旁边等候。

　　巧珠正好走进庙来，轻瞥他一眼，未见他有所察觉，才垂眸躲在暗处。

　　宋夏弯腰，抚摸着狗娃发顶：“到旁边去，姐姐变杂耍给你看。”

　　狗娃乖巧答应，跑到侯老爹身旁抱着他的腿，既好奇又畏怯地探出视线。

　　门敞开，蛛网随风而动，有灰尘悬浮，遮挡住高台佛像。

　　宋夏扬起手，腕部银链发出脆响。

　　恰时，隐有红雾漂浮，角落里传来窸窣动静。

　　巧珠注视她动作，忽觉被硬物触碰脚踝，心里一惊，赶忙低头去看。

　　离足尖不远，竟有藤蔓在攀附生长，鲜嫩浅绿成为这破庙中仅存的色彩。它仍在快速蔓延，好似是要奔向什么。

　　巧珠下意识望向前方，双眸骤然怔住，愣愣道：“这是...”双唇微启，话语散于风里。

　　以宋夏为中心，有藤蔓从各处而来，它们编织成桌椅床榻，又去修补梁柱白墙。

　　纤细的枝蔓缠绕佛像，最终在其鼻尖处停下，颤抖着开出一朵鲜美的花。

　　窸窣声渐止，庙内已不见方才残破光景。

　　宋夏缓而垂手，把江月白搀扶至床榻，小心而温柔地拂去他额间细汗。

　　待对方呼吸转沉，宋夏才站起身，去案旁取杯倒水：“这水来自附近山泉，虽没有好茶作伴，但口味应当不差。”说着，朝某处举杯，“天气燥热，出来解些乏罢。”

　　话落，屋内恰然一静。

　　侯老爹尚未从惊讶里缓过神，闻言又顺视线去看，眯起眼，试图从暗中窥出究竟。

　　片刻沉默，庙宇内仅能彼此呼吸。

　　宋夏依旧保持姿势，等待对方回应。

　　所有视线都落在她身上，现在已没有躲避余地。

　　巧珠扯高唇角，松开攥紧的拳头，莞尔走出：“如此甚好，我正想讨杯水喝。”

　　她佯装没注意身后的讶然眼神，指尖轻颤着接住藤杯，垂眸轻抿一口。

　　清冽顺贝齿滑落，瞬间抚平心中焦躁。

　　巧珠长长舒气，情绪平静许多：“多谢。”将杯盏放于案上，又问，“你方才所举都是仙术吗？”

　　宋夏摇头，并未说破真相：“只是一些小把戏，借神木之威罢了。”

　　巧珠轻咬唇，正犹豫是否要说出请求，话尚未出口，手腕便被拉住。

　　浅淡酒气袭来，腕部感受到对方在颤抖。

　　巧珠瞬间忘记要说的话，一时却不敢回头去看。

　　侯老爹紧盯她侧颜，声音喑哑：“丫头，可否转过身来？”

　　她听见心脏砰然跳动的声音，尽力平稳呼吸，片刻，才侧目反问：“怎么，你有什么事。”

　　恰有微光拂过，照亮她半边眉眼，是成熟却冷淡的模样，早已不与记忆里相同。

　　侯老爹眼眶酸涩，有些失落地松开手，喃语着：“你与我闺女眉眼相似，我才想凑近看清楚些。”垂首，身形愈显佝偻，“抱歉，是我打扰了...”

　　话落，他转身离去，无心理会狗娃的询问。

　　巧珠眼神复杂地望向他背影，指尖轻动，却没有拉住对方的手，如被禁锢般留在原地。

　　宋夏缓步朝前，轻声问：“在想什么？”

　　巧珠微怔，自知时机过去，已无法提出请求。她垂眼遮掩眸间酸涩，勉强撑出笑来：“我实在疲惫，想去休息片刻。”

　　宋夏握住她的手，拂袖间用藤蔓编织成椅：“若有心结难解，你可以找我说。”扬唇，表情温柔，“如果是能力所在，我定会帮忙。”

　　巧珠凝望对方眉眼，心里难过缓和几分，轻轻回握，便点头答应。

　　太阳西斜，落在失意人的院落。

　　侯老爹与巧珠坐在庙宇两侧，一人闷头饮酒，一人抱膝不语。

　　狗娃不习惯如此沉闷，伸手去拉宋夏裙摆，语气担忧：“姐姐...”

　　宋夏垂首去看，瞧出他眼底局促，忙轻抚他发顶：“别担心，他们没有因为你不高兴。”

　　狗娃咬唇，瘦削脸颊仍有担忧。

　　宋夏弯下腰，执起他的手，问：“这地方是你找到的。”

　　狗娃点头，小声说：“叔叔问有没有安全去处，我就为他指明方向。这里是我偶然发现的，不会有别人知晓。”

　　宋夏莞尔夸奖道：“真好，你做的很棒。”

　　狗娃双眸亮起，昂起的小脸显出欢喜：“那...我有帮到姐姐吗？”

　　宋夏颔首，表情愈显温柔：“嗯，而且是帮一个很大的忙。”尾音拖长，语气愈显夸张。

　　狗娃却笑得十分开心，一双眸子灿若星辰：“我以后要以哥哥姐姐为榜样，尽自己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

　　他表情认真，稚嫩的脸庞神色坚毅，隐有龙气从眉宇间翻涌，浅淡金色尽显华贵。

　　狗娃一个劲儿念叨，仿佛要将未说的话完全倾述。

　　时间过去，暮霭为院落镀染余晖。

　　宋夏边听他说，唇间浅淡笑意，偶尔伸手替他理顺乱发。

　　休息时，狗娃转身去拿水喝，无意瞥向后方床铺，眸子一怔。

　　他眨眨眼，忽而讶然道：“哥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