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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石澳(三) ...

  •   “救——”

      雷声轰鸣,盖住了贝静纯的喊声。

      她紧张得快窒息了,下意识用手肘去撞那人的心口。男人的身躯像一座山,整个覆在她身上,无法挣扎的空间,她仍然忍不住哆嗦起来。

      “别动。”
      耳畔的声音很有磁性,意外抚平她的焦躁,随之贝静纯闻到他身上有森林、海盐和烟草的气息。

      两人保持半蹲姿势,一动不动。

      伴随低沉的嗡嗡声,雷声再度炸裂,预示着台风季的雨水不容小觑。

      时间仿佛忽然慢了下来,男人松开贝静纯,掀起盖在她头顶的外套。

      她惊魂未定,视线往一旁移动,看清他轮廓的瞬间,胸口像被不存在的风轻盈地撞了一下。跟想象中不同,是一张俊朗且拽得很有资本的脸。他身形高挑,虽然半蹲,也遮住她面前所有光线。

      “密斯,无论你是否相信,刚才你差点被雷击。”男人扬了扬下颌,表情桀骜,淡淡讲述刚才的处境有多危险。

      她头发全都立起来了——是发生雷击的征兆:周围空气已经汇聚大量电荷,产生了静电。带电云层以她为坐标点,即将对大地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放电。

      贝静纯一愣,拿手轻揉前额,天灵盖果然还有些密密麻麻的感觉,类似蚂蚁的啮咬。

      对方的解释太惊人,她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这是张相当有威信的脸,鼻梁笔挺,下颌线清晰方硬,面部无表情时矜然冷酷,让她不得不相信:站在空旷海滩上的自己“怒发冲冠”,无声地扮演一根人型避雷针。

      “建议你在暴风雨来临时,远离海滩。因为潮湿的地面更有助导电。”也不知是道歉还是其他,他又在她耳边轻柔低沉补充,“Sorry,无意冒犯。”

      情况紧急,无法叫她躲避,因为跑会形成跨步电压,反而更危险:一脚距离雷击点近,另一脚离雷击点远就会产生电位差。迈的步子越开,跨步电压越大,被雷击的几率也更大。

      “如果在野外,可以把登山杖插在地上,自己离远蹲下。或者躲车里,四个轮胎绝缘。”他说得详细,“若什么都没有,只能就地蹲下以降低高度,蜷起身体抱头,就像刚刚一样。”

      “雷公随机抽取幸运群众。”他像笑着说的,再仔细看又觉得他根本没在笑。

      贝静纯认真倾听对方的话,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但很快又松开,似是恍然大悟。

      “谢谢。”贝静纯把外套还回给他,露出一寸手腕细的惊人。

      不知是不是肤色白皙,每次见她都很容易脸红,这回连鼻尖和耳根也一道红了,倒像是美人画上点了睛,生动无比。

      男人握了握拳,他的手掌大,轻易能遮住她的脸。偏头思索,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大力了?

      “谢谢。”贝静纯又道。

      “谢谢?”男人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扯了一下。

      贝静纯敏锐捕捉到了一丝别样的情绪。她暂时不确定,礼貌再说一遍:“谢谢你刚才的英勇行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男人缓声道。

      “所以?”

      “所以你请我吃饭吧。”

      贝静纯这回百分百肯定,他语气有点无赖,尽管对方眼里又有笃定的笑意。

      “当然,救命之恩,米饭相报。请你一顿饭。你想什么时候吃?”

      贝静纯目光投向路边的食店。

      “虽然我只是一位见义勇为的路人,请不要想着就近一顿海鲜打发我。”

      被发现心思的贝静纯:“......那等你考虑好了再通知我。”

      她转过身时,男人蓦地挡在她面前,“号码。”

      贝静纯快速报了一串数字,目光仿佛狡黠的小狐狸,试问他记得住么。

      对方先是装没听清:“啊?”

      贝静纯提高音量复述一遍。

      对方闲适地负起了手,故意拉长语调:“咩话?”(粤语,什么意思?表反问)

      “咩话?”贝静纯微微张口,模样难得有几分呆萌天真。

      “咩啊?”
      “咩啊。”

      “是咩?”
      “是咩。”

      “咩?”
      “咩。”

      两人你来我往,满耳都是咩咩咩了。

      贝静纯此时才反应到对方的套路,笑了,点点头:“我白天很忙,晚上有时会通宵。”

      这一笑格外亮眼,男人端详了她半晌,“那什么时候能找到你?”

      “早晨,五点,准确来说,四点59分。”

      “好,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郑重其事起来,眉峰稍稍拱起,仿佛达成了某种契约。贝静纯忍不住看进那双波光微闪的眼,她没见过这样的眼睛。隐入乌云后的阳光又悄然现身,连带着他的笑容也明朗和煦,有揉碎的绮丽金芒。

      光线照在人身上,把两道影子拉得老长。

      路边未熄火的吉普鸣笛催促,男人温声跟她道别:“再会。”

      *** ***

      月淡星稀,路边的银行和商铺门锁紧闭。

      贝静纯特意避开贝家的晚餐时间,来到家附近的报纸档,递上两元港币,从报贩手中接过当日的报纸,看完天气预报,开始阅读。

      如今港城街头有两千多个报纸档,每天开足24小时,日均能卖千份报纸。沉甸甸的报纸周刊成斤重,因为资料丰富,广告也多。每逢有重磅头条事件问世,销量更是惊人,买报的人能从街头排到下一条巷尾。

      地球上的每个角落,都在不停上演各种故事,报章杂志乃世界之活历史,素材俯拾皆是。贝静纯读报,粗观、细看,研究、使用,目的为了储存大量信息和素材,积累久之以应无穷之变。

      摊主庄伯见熟客来了,却选了份文绉绉的《环球早报》在读,推销道:“《碌蔗》最新劲爆大作《女屠夫与卤猪耳的三世今生》,烧腊店老板娘发现老公与小三暗通款曲,于是把老公杀害,将残肢浸入店里的卤汁。人肉做卤,人骨熬汤,何等灭绝人性!连累这几日全城烧腊店早早关铺头,无得生意做!”

      女屠夫日间扮作豪爽老板娘,足称足量,出手阔绰。街坊生意,最紧要抵食大件。好嘢,自然有人赞。好味,自然返寻味。尤其是那卤猪耳,滋味口齿留香,赢得无数拥趸......

      贝静纯望一眼摆在摊位醒目位置的《碌蔗周报》,跟踪这桩悬案时,看着法医从缸里打捞出来的尸块,苦主悲恸欲绝,一声声大喊着惨,撕心裂肺,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

      那道声音清醒后还在耳朵边,久久不散。除了戴社长,碌蔗其他员工听到“卤汁”两个字会条件反射的胃胀恶心,集体啃了一个月的三明治。

      路边草丛里忽然有动静,贝静纯放低报纸,侧身听。

      庄伯递来一份《碌蔗周报》:看看吧,莫怕,这期劲爆!抵!

      贝静纯啜完一支益力多,微笑摇了摇头。

      正准备起身,草丛又晃了晃,像有什么藏在那儿。

      贝静纯心咚咚跳,庄伯也不由地噤了声。据闻警察最后是在公园草丛里捉到了彪悍女屠夫,当时她身上还揣着一把锋利大斩刀,刀背上的血滴滴答答了一路。

      两人屏气,盯住暗中那处草丛。

      微风吹过,沙沙作响,一只大黄狗嗖地钻了出来,瘦得皮包骨,两眼直冒绿光。

      “......死衰狗,滚开!”庄伯赶它走,恐怖故事的后遗症真是吓人不轻。

      大黄狗瑟缩着往后退,眼睛直盯贝静纯,发出“嘤嘤”的乞讨。

      狗鼻子最灵,堪比红外线感测器,可能是被她背包里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引过来的。贝静纯可怜它,把三明治里的火腿挑给它吃了,给自己留了两片面包——这是她明天的早餐。

      贝静纯自小喜欢毛茸茸的动物。小时候把自己当成一只查理王小猎犬,每天早晨请爸爸帮她绑两条辫子,像两只可爱的狗耳朵一样。

      大黄狗吃完火腿,又朝她“呜呜”了两声,显然没吃饱。

      罢了,贝静纯索性把剩下的面包都贡献出来,明日事,明日议。

      大黄狗意外地没继续吃,叼起面包,跑了两步,转身看一眼贝静纯,好像要记住她的模样。

      贝静纯朝它摆摆手:“阿黄,祝你好运。”

      大黄狗这才摇着尾巴,一下子隐入草丛,再不见了踪影。

      *** ***

      看看天色,该返屋企了。

      贝静纯慢慢踱步,进屋前雷打不动第一件事:检查邮箱。

      又是空空如也的一日。

      扭转钥匙开门的瞬间,听见胡秀美的呵斥骤然清晰:“冇钱,早死晚死都抵饿死!”

      “现实如此,你没必要时刻强调。”贝秉亮保持一贯的低调语气。

      “怎么?还不许我说了?”胡秀美一声唉呼,这个家当她死了算了,她彻底没了存在的意义,连一件小事也无法做主。

      “阿贝相睇(*相亲)的事,怎么叫小事?”贝秉亮声音罕见地提高了些,不像以前三言两语就示了弱。

      胡秀美和贝静纯都愣了,齐齐看向他。

      “相睇绝对是人生当中的大事。”贝秉亮暗了脸色。

      胡秀美和贝秉亮的婚姻就是相亲决定的。贝静纯至今还记得舅父盛大热闹的婚礼,那天她免受拘束,吃了很多糖,还作为喜童被赋予送戒指的重任。而微笑的胡秀美一转身,朝她投来的目光却凶狠愤怒。

      小贝静纯不自觉停下了吃糖的动作,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美丽的新娘子会有另一幅凌厉的表情。

      而现在,胡秀美的清秀和美丽不见了,夜以继日的抱怨让她变成黄脸恶妇。觑见贝静纯僵站在门口,胡秀美立刻五官重组,挤出勉强的笑容:“阿贝,巧了,你舅父同乡的侄仔留学回来,年纪比你大三岁,好家世、高学历、又靓仔,还未交过女朋友。前日与我讲起,我觉得你俩很合适。”

      “已经找了先生合八字,你属火,旺男方。男家诚意十足,愿意拿美国股票当聘礼。”

      “阿贝,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似你这个年纪,足够抱俩了。分明是打着灯笼都遇不到的甜买卖。”胡秀美口不择言,眼神如刀,快速把贝静纯刮了一遍。

      贝静纯不意外舅母的想法,待嫁姑娘,待价而沽,胡氏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清亮。

      见一个巴掌拍不响,胡秀美耐心耗尽,转身又骂贝秉亮没心没肺,当年他对贝秉芳发誓要照顾好贝静纯,如今连外甥女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也漠不关心......

      台词翻来覆去全是早八百年那一套。

      舅甥俩四目相对,贝秉亮无奈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曲指揉半天,却怎么都揉不开。贝静纯瞥见舅父鬓角生出许多白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其实他跟自己一样,从出生起就承受着本不该有的压力。

      贝家世代显贵,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作为私生子的贝秉亮,是贝家见不得光的污点,极力想要捂住不提的一桩丑闻,至今未上贝家族谱。但他从小能读最好的私立学校、留学学医、再到后来成家立业,背后全靠同父异母的姐姐贝秉芳的接济。

      贝静纯也想起母亲,自10岁后就没再见过贝秉芳。倘若今日她仍在,胡秀美绝不敢如此放肆。

      贝家在上流社交圈富有名气,贝静纯和舅舅一样,如今除了姓氏沾了边,其实和那圈子完全没联系,也融入不进去。她倒是喜欢《碌蔗》兼职的这份工,站在金字塔底,抬起头,才能看到更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软硬皆施都不行,胡秀美索性将脸埋在掌心恸哭起来,张嘴要把人的天灵盖炸开:“我没有个体己人支撑,孤零零操持这么大一个家……贝秉亮,你就是个孬......”

      “等等,我去。”

      胡秀美骤然收了声,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激动得面色潮红。

      “阿贝......”

      “我懂的,舅父,放心,”贝静纯接过话头,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安慰他,“又不是旧时相睇,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食餐饭嗟,认识一个新朋友。”

      贝秉亮泄气地瞅了瞅外甥女,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审视,试图从她表情里分辨出什么。

      那抹清淡消瘦的影子站在门廊下的一小片阴影里,笑得真切,浑身骨血都透着修养。贝秉亮动摇了,或许真不是一件坏事,或许胡秀美介绍的人拥有好相与的性格,他平了心绪,甚至还燃起一丝期望。

      贝静纯扬起嘴角,维持微笑。现在能让世界安静下来的方式只有一种:在胡秀美上吊之前答应她——既给贝秉亮解围,也避免胡秀美下不来台。

      她在《碌蔗》跑了一年多的八卦新闻,市井总有各种奇怪的传闻。只要置身事外,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能看淡。

      贝静纯又想到以后出国留学,港城是港城,伦敦是伦敦,世界是世界。天地辽阔,再无任何俗世羁绊束缚住她。

      可她也不明白,内心为何还会浮起一片荒寒,有股说不出的无奈和惆怅呢?

      清醒的人大多是悲观主义者,与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贝静纯抿起唇,心里起了一股劲,手不自觉地伸进衣兜,那枚小小的青鸟袖扣握在掌心,竟也让她生出些炽热的错觉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角的戏份会越来越多啦!
    男主角:可本章依旧连名字也没有,被称为“男人”(⊙_⊙)

    【不是冷知识的冷知识】
    头发竖起是发生雷击的征兆。如果在室外且周围没有建筑物和汽车,不要随便跑,因为跑会形成跨步电压,反而危险。
    正确做法是:就地蹲下以降低高度,双脚尽量并拢,双手不要接触地面,可以蜷起身体并抱头,不能躺在地上。
    另:查理王小猎犬尊嘟好可爱!
    又另:本文尊嘟很需要收藏!收藏来~~~快来~~~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沃鸦。
    贝静纯请大家一起去报纸档睇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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