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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告别 ...

  •   要意识到生命中重要时刻的来临,这其实很难。
      以后回顾,梁嘉英才明白那时在眼前的是人生的转折点。
      和季泽言那场约会的种种细节,其实她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吃了一顿很好的饭,是烛光浪漫的法餐,可能点了鹅肝或是红酒,或许聊到最近的电影,中间还曾为听来的八卦欢笑过几次。
      从各种意义上,那本该是个完美的约会,拥有无比圆满顺利的结尾。
      那时她以为这会是一段恋情的起点,殊不知更多事情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已经走到了终点。
      到了结束的时候,总有人要告别。

      回家的路上,记得季泽言还在车上开玩笑,而嘉英被他逗笑,伸手去调电台的歌曲。电台滋滋啦啦地响过几遍,一道白光从她眼前闪过,接着强烈的眩晕感将她击倒了。
      这瞬间其实很短暂,却让她此后许多年生活在余震里。
      再醒过来的时候,梁嘉英的视野里一片猩红。
      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强烈的汽油味充斥着鼻腔,让她头痛欲裂,眩晕想吐。
      叫了几声季泽言的名字,没人应答。这时嘉英才明白,这破地方现在就只有她一个人。
      在最艰难的时刻,她被抛下了。

      她没有机会去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情没有答案。直到浓烈的烧焦味道又一次将她惊醒,这时有人在解她的安全带。
      她听到梁云升在叫她的名字。
      梁嘉英昏昏沉沉地想:怎么可能是梁云升?他为什么会在这?这一刻心中涌起的不是惊喜,更多是恐惧:是她把事情全都搞砸了,为什么他要来救她?
      她摸到哥哥身上的衣服,全被刮破了,那是他最好的西装。她想问他晚宴好不好,他为什么没有在会场,而要出现在这里,这么荒唐又不合时宜的时间和地点。
      到最后,想说的其实只是:要在这里告别的不应该是你。
      她张了张口,没有时间发出第一个音节,爆炸声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
      梁云升将她抱在怀里,按住她的头不让她看。梁嘉英的眼前一片漆黑,然而火光还是在黑暗里迸射。
      像星星,又像极了燃烧时落下的灰烬。
      她流着泪,末了似乎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附在耳边,那是他最后一次的呼吸。他说:
      嘉英,哥哥一直在。

      对梁嘉英来说,坦然接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一个人死了,很多人更愿意相信他们上了天堂。不是因为这样的观点看起来更可信,而是这样会让他们心里更好受一些。接受人死后会有美好的归宿,对于他们来说,比人死后彻底消失,荡然无存,要容易接受得多。
      在她的前半生里,梁云升一直保护着她,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刻。
      哥哥离开四年了。

      现在梁嘉英站在季泽言的宅邸前,再度想起这些,心情仿佛是深陷在泥沙里的一种沉重。
      里面的派对已经开始,玄关的灯光调成了温馨的暖黄,有喧腾的人声传出来。季泽言想必也已经在等她。
      她不知道她还在等什么,可眼下迟迟无法向前迈出那一步,竟可耻地生出了想要逃避的念头。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其他人的嘲讽还是更多的冷眼?
      这是她最深重的梦魇,是连她自己都一度放弃反抗的世俗和命运。比起只身伶仃地对抗,转身离开或许更简单。
      可如果不能面对,她就永远不能从过往里得到解脱。
      这条路,她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因此梁嘉英不再想,走进了面前的大门。

      客厅里的热闹刚刚开始。客人们差不多都到齐,季泽言刚带了几人去楼上打牌,余下的坐在客厅里喝酒边聊八卦。
      几人正议论,今天竟没在这场合看见季廷业,不知是没有时间还是迟到了。
      聊到这里言语中既有好奇,又存着失望。说到底他们此刻齐齐汇聚一堂,都是为了看戏的,无端地少了观众,自然就不能算过瘾。
      正好霍家大公子霍家诚这时端着酒杯走过来。问了句“聊什么呢”,其他人纷纷起身给他腾位置,将沙发正中最显眼的位置让出来。

      霍家诚在那里坐下,恣意潇洒地将左腿跷起来,懒懒散散尝了口玻璃杯里加了冰的威士忌,方才开口道:
      “要我说,季泽言真够惨的,因为这样一个倒霉蛋,把季家的继承权都搭进去。要不然早就成了季氏置业的接班人,哪里还有他弟弟的份。”
      旁边的人听了,都很赞成他的话,纷纷笑了:“当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叫他偏偏要去招惹那个丧门星,早提醒过他了,谁让他那时不听。”
      “季家也是够狠的,一听说人残疾了,立马扔去国外不闻不问。培养了这么多年的长子,本来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谁成想最后闹这么一出。”
      霍家诚笑了声:“还不是叫姓梁的害的,真晦气。”
      正说到这里,抬眼便见梁嘉英从外面进来。霍家诚端正了姿态,很快换上另一副亲切的面孔,朝她打招呼:
      “梁小姐,过来坐。”
      说着煞有其事地拍拍身侧的位置。
      梁嘉英也看见了他。
      她知道这人背地里没少议论她的坏话,只为了避免面子上的难堪,还是淡淡地应了。
      霍家诚满不正经地跷着腿,无比亲切和蔼地开口:“刚刚正讲到你,可能你不知道,当年你哥哥和我们的关系都很好。”
      说完啧啧两声,音调意味不明的:“可惜嘛,多么好的一个人,英年早逝。”
      说完不等她回答,便起身去了阳台,其他人也跟着起身,把她晾住,一行人施施然地走了。

      梁嘉英忍了又忍。
      往常这样的事情发生,出于维护表面上的和平,不想叫大家都不好做人,她才不去计较,只当做没有听见。
      这样的息事宁人并非出自她本心,然而倘若真的要理论,大概也只会被人责怪小题大做。
      想到这里,嘉英的情绪还是无可避免地低落下去。等她移开了目光,又和吧台那边坐着的一人撞上了视线。

      是哥哥的前女友,叶弥。
      想起上回和她碰面时的种种不愉快,嘉英心中五味陈杂,竟开始扪心自问今天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个错误。
      就算等下见了季泽言,她又能解释什么呢?
      无论她做什么,其他人的想法永远都不会改变。总有人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像一抹噩梦的影子,时时刻刻地提醒她,是她害了所有人。
      梁嘉英觉得很没有意思,也再在这里待不下去。
      她拿起外套,干脆打算一走了之。才刚转身,这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那里走进来。
      外面凛冽的风随着涌进来,在他的背后是深重夜幕里一点微渺的亮光。
      客厅里有人听见了声音,纷纷停住了闲聊回头,走廊里站着挺拔而孤冷的男人。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郑经云竟然来了。
      郑经云一来,这聚会立即变了性质。
      众人惊愕之余,忙轮番地殷勤过去寒暄,活生生变成一个应酬场合。刚刚还肆意闲扯哄笑的那群人,此刻都收敛了姿态,把人请到里面来。
      然而谁也想不通——都知道他向来很少掺和这种八卦场合,请了都未必会来,更别提这种不请自来的事情。
      旁边有人问起,郑经云却只说自己是看热闹来了:
      听说这两个人要破镜重圆,他怎么能不来看看热闹。

      郑经云经过梁嘉英身边,倒没显得多热络。瞥见她手里拿着外套,他笑了声:
      “我才刚来,你就要走?”
      这话引得其他人脸色都变了。听郑公子语气明显心情不佳,其余人不敢出声,怕他当场发作。
      梁嘉英直觉他有些阴阳怪气,但也没想明白是为什么,索性心情不好地回了句:“谁叫你来的?”
      郑经云说:
      “怕你忘了还有个未婚夫,特意专程过来见你。”
      这鬼话被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是专程来帮她一般,她分明记得他刚刚说自己是看热闹来了。
      梁嘉英心事重重,没有心情同他理论,挥了下手说:
      “我要走了,你让让。”
      郑经云身体未动:
      “这么不乐意看见我?”
      嘉英险些被他气笑:“谁不乐意了?”
      话一出口,才察觉出来里面的歧义。她知道这人必定解读出别的层面的意思,抬眸瞪他:
      “给我让开!”

      场内顿时寂静无声。
      郑经云反倒笑了。仿佛总算才从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中,品味出了一点活人味来。
      视线相对,梁嘉英微微怔住。
      面前这双审视的,锋锐的眼瞳,像最清醒也最恶劣的旁观者,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嘉英像是骤然清醒过来。
      郑经云却已经移开了视线,径直朝沙发那边走过去了。

      这时霍家诚也从阳台上回来了。冷不丁地看见郑经云,他尴尬地停住了动作,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搭话。
      思索半天,霍家诚也觉得很倒霉。
      上回只不过在郑公子面前多提几句梁家的事情,不知怎么,讲好要借他的游艇就没有了。
      最后还得是他费尽心思才又从意大利弄了艘去,其中几番周折耗费钱财暂且不表,让他最不解的是郑公子向来慷慨大方,那天不知怎么着就把他给得罪了。
      毕竟了解郑公子的都知道,他这人不太在乎别人看法。当着面讲坏话被听见的,他都鲜少追究,因此很少有说两句话把他给得罪了的先例。

      没等霍家诚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见走廊里有人过来,是季泽言从楼上下来了。
      不少人都走过去问候,讲几句客套话,季泽言穿过众多宾客,目光微微一动,随即落在了梁嘉英身上。
      轮椅推行至她的面前。
      梁嘉英的心口发紧,眼见着他抬起头,睫毛投下精致的阴影。
      “嘉英。”季泽言开口。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一句道歉。”他说。
      “今天请你过来,我只想要听你这句话。”顿了顿,他笑了,“如果你愿意,那件事我永远不会再追究,你爸爸公司里的位置还会是你的,从此以后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梁嘉英这时候终于明白。原来这个人口中所谓的和解,就是要让她当众向他道歉。
      他打着这种鬼话连篇的旗号,仿佛真的要和她重修旧好——多简单,只要她说声对不起,承认是她害了他,一切就可以既往不咎。
      可她其实更想冷笑。
      旁边人不可思议地看向季泽言,不明白他的大度,那可是失去了一条腿的仇怨,这也太宽容了。
      他们的眼神里有不解,有不屑,似乎料定了她不会反驳,已经自顾自地下了结论。
      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愧疚感支配了她过去的四年,如今她已经走到这里,想要得到的不是季泽言这样大发慈悲的让步:看,我已经给了你台阶,你为什么不能接受?
      看,因为你命不好,害得他坐了轮椅,现在他大度地原谅你了,你有什么资格拒绝?
      她明明没有错,她也是受害者。
      可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众人眼里有罪的那一方,车祸是她的错,不愿意和好也是她的错。他们把事情全部算在了她的头上,最后还要等着她屈辱地承认这份罪名。
      季廷业劝她和解或许是出于好心,但这样的好心她不需要了,已经听够了,她只想要一个自始至终站在她这边的人。她想有人告诉她,本来就不是你的错。而不是轻飘飘一句“算了,别计较那么多”。
      现在她想通了。她不再在乎他们怎么想了。所有的隐忍、克制都在这一刻走向了尽头。梁嘉英带着满腔的愤懑,忍无可忍地开口:“去你妈的道歉!”
      这一声让在场所有人反应不及,几乎是错愕地呆住。
      郑经云瞳孔微微睁大,也像是被她愣住了,一截烟灰快要掉落,手里的烟都忘了抽。
      她说:“四年前你送我回家,我还欠你一句谢谢,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欠你的。要把全部的责任推到我头上,这种道理,我理解不了,也没打算理解。你听明白了吗?什么狗屁灾星,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科学的道理能解释你们放狗屁的成见!”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都像被这声音打在脸上。客厅里死水一样沉寂,久久没有声响。
      梁嘉英全身止不住发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余的人仍旧僵在原地,好几分钟都没反应过来。
      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形,惶然,难堪,种种精彩的神色统统挂在脸上,仿佛生生挨了响亮的耳光。因这场面太过震撼,甚至没人想起去看季泽言的脸色。
      郑经云这时回神。
      他将烟掐灭,轻描淡写地起身,离开了这里。

      外面街道异样的安静。梁嘉英出了大门,一直向前走下去。
      “嘉英。”
      背后远远有人叫她。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连名带姓地叫她了。
      梁嘉英没有回头,却还是停下了。
      郑经云向她走过去。
      他的脚步按照既定的路线,像踏进无可预料的命运。直到面对面地站到了她面前,她始终没有看他。
      路灯将他们暗灰色的影子长长洒落在地面。
      郑经云低头,问她:
      “在想什么?”
      嘉英说:“哥哥死后,我从没有梦到过他。但昨天晚上我忽然梦见他了。”
      “爸爸常说,他去世的时候请大师来看过,他们说,他依旧在我身边。”
      她这时抬眼,眼里却已是涟涟:
      “可我感觉,这次他真的离开了。”
      郑经云没有回应,灯光散在他深暗的眸色里,随后他俯下身去,抬手搂过她后背,将声音都落在此刻由浅及深的吻里。
      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
      嘉英拥住他,任凭自己坠入温柔的谷底,用最缠绵的吻给予回应。
      她闭上眼睛,不去管是沉沦还是深陷。阴影落在他们的身后,像一抹瑕痕,一挥便散去了,要被风带去更绵长的夜里。

      街道对面,路灯兴许是坏了,忽而亮起,片刻又暗灭了下去。
      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停在街边。
      季廷业独自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的这一幕。
      寒气涌进来,却感觉不出冷。他将打火机点燃,香烟微弱的火光映亮他的脸。
      那抹火光闪了两下,车灯随后亮起,紧接着它们都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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