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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   在那时,苏祯尚没有修得深入思考的能力,她的个性也决定了她无法将视线长久地停留在细节处。既然易茗改变,且继续同她厮混,那她就带着易茗成日地混迹于混子群体中,把每天都过得有声有色。
      这当然是桩乐事。她们不必担心成绩下滑,也不在乎排名落后,只需要操心今天去哪里玩、玩什么,这样与感官直接关联的小事。可是有时候,粗枝大叶如苏祯,也该察觉到易茗的异样。
      也许是因为在外寻欢作乐时,一旦易茗接到家里的电话,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便会迅速落幕,匆匆离开;也许是因为即便外面是炎热的三伏天,易茗依旧坚持穿着高领长袖,下意识地回避异性的接触;也许是因为苏祯曾数次撞见,易茗坐在无人的教室中默默地垂泪。
      她隐约感知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好友身上发生,但易茗从不会开口向她倾诉,而她也无从问起。

      升上初中二年级的那年,庄易茗的母亲去世了。
      苏祯和父母,一起去庄家参加葬礼。那时庄家还没有搬到现在那座府邸里,苏祯也是第一次去到易茗的家。满堂缟素,苏祯跟在父母身后,为庄易茗的母亲献上白菊花。
      她在遗像旁,看到守灵的易茗。庄易茗身披白麻布,头缠一圈麻绳,低眉顺目地站在庄应生身边,不同任何一个人产生眼神接触。苏祯敏锐地察觉,前来吊唁的宾客们,或多或少都会将视线意味深长地流连在易茗身上,而后再若无其事地撤走。
      这目光绝非善意,苏祯因此而感到不悦。她想陪在庄易茗身边,却被父母一把拉走。

      回去的路上,苏祯向父母提起她的观察与感受。出乎她的意料,一向和蔼可亲的父亲竟拿出尤其严厉的态度,警告她不要多想也不要多说,更不要多做;母亲则抚着她的手,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大人共同维护着某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事关她最好的朋友,她却一无所知。苏祯讨厌这种感觉,仿佛她被关进一座透明玻璃屋,屋外的人满以为这是为她好,尽管他们明知,她理应得到真相。在家里,苏祯询问母亲,软磨硬泡、将撒娇和威胁一并用上,终于撬开了母亲的嘴巴。她告诉她:庄应生正在利用他的女儿,不断地促成一桩桩生意,这些利益交换将帮助他登上高位。
      彼时苏祯不过十四岁,叫她去理解这些,母亲显然不忍,可母亲也同样为易茗的经历感到悲哀。事实便是如此,一切已成定局,庄易茗成为了庄应生上位之路上的牺牲品。那些宾客们,对此心知肚明,却无一人预备出手,因为他们亦是其中的受益者。
      苏祯沉默,继而再次想起易茗。她从小就生得漂亮,被同学们默契地评作校花,但或许在很多时候,“漂亮”并不同“幸运”相伴相生。她的外貌无法为她带来增益,似乎只有危害。易茗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只是把她推上这条路的庄应生。

      她是否应当做些什么?为她的多年好友。苏祯有着一种朦胧的正义感,就像她虽然甘心做个混子,却依然是个颇有原则的混子,从不欺凌弱小,也不仗着家中势力四处耍横。她做混子就纯粹是因为她不喜欢上学不喜欢读书,而父母又不介意纵着她,于是苏祯顺风顺水地做了许多年的混子。
      她还会帮同学打跑霸凌者呢。苏祯见不得仗势欺人,也见不得弱者落难,她总习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古典主义的英雄,要在他人遇难时闪亮登场,英勇搭救。如此帮助了许多陌生人的苏祯,当然也希望自己可以对好友施以援手。
      但父母不准她那样去做。

      苏祯父亲那时正处于升职的关键期。他所在的警局,向来对灰色产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他,只因警局内部的确存在不光彩的交易,要仰赖那些已与地头蛇无异的皮丨条丨客,治理这座偌大的翰城。为了表面的光鲜亮丽,内里藏污纳垢似乎也成为情有可原。
      庄应生正是这样拿捏了苏祯的父亲,借他之手,截下所有意图破坏庄应生仕途的有心人。苏祯亦不在例外。或许在苏祯父亲眼中,女儿那点稀薄的正义感,当然远比不上他自己的晋升,于是他屡次警告女儿,不准再插手庄易茗的事情。

      苏祯惊诧,进而觉得好笑。如果说这便是成人世界的残酷真相,那她在十四岁时,便已把这些大人一一堪破。他们为了自己的那点微薄利益,不顾一切地拼命向上爬,把任何有利可图的东西都抓在掌间,企图从中博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这或许无可厚非,但苏祯绝不认同,在这条通往上层的道路上,需要以牺牲亲人为代价。
      她的想法,带着孩童式的天真,以及脱产阶级的不切实际:她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快乐、安全美满的人生。
      但在那时,她的力量还是太过渺小,蚍蜉撼树,何以成功?所以苏祯就此沉寂,装聋作哑,不去想不去看,只是还如以前那般,一无所知地当着庄易茗的好友。

      这些年来,她冷眼旁观着翰城上演的一出出丑恶戏码。庄应生迎娶新妻子,把女儿、妻子乃至他自己都当作交换好处的筹码,这些筹码堆砌成台阶,将他推上翰城话事人的位置。
      多可笑,掌控一整座城池的人,其上位之路竟是由卖身铺就的!苏祯因此而常常冷笑,既感到恨意,又无可奈何。她们苏家的利益亦已与庄家纠葛深重,难以斩断,尽管她已暗中收集了许多证据,但假如她真的要迈出举报的那一步,那苏家也将一齐被拖下水。
      恨庄应生的人这样的多,他却始终没有倒台,毕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庄应生正是咬定了这一点,才在翰城肆意横行了这么多年。他精心罗结这一张利益网,把翰城的大多数权贵皆囊括于其中,利用把柄与财富,将他们系作一根绳上的蚂蚱。庄应生断定其中无人敢做那个孤身英雄。
      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必然有所牵绊。如果亲朋好友全都身陷局中,那么少有人愿意抛弃这些联络,只为一逞所谓的正义。庄应生因此而深感高枕无忧,自觉他的帝国绝无覆灭的可能,日复一日,将他的暴政推行至翰城的每一个边角。

      “但你还是想做些什么的,对吧。”
      苏祯讲了许多,渐渐感到口干舌燥,唐晓翼适时地递来一瓶水。在苏祯喝水时,他淡淡地说道。
      并非疑问句,而是陈述句。唐晓翼笃定,苏祯既然愿意同他说上这些,那么她的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苏祯没有立刻回答他。因为庄易茗再次走了过来,这回却不是为了邀唐晓翼唱首歌。她已被游戏、酒水与时间磋磨得大脑昏沉,刚来到唐晓翼面前,身子一软,便栽倒在沙发上。唐晓翼用手掌承接了她的脑袋,避免她直接磕到沙发背。
      易茗耳朵贴上他的掌心,既热又烫,唐晓翼方察觉,她似乎真的喝了太多的酒。易茗偏过头,用鼻尖与唇瓣亲昵地贴近唐晓翼的手掌,模样犹如撒娇,虽然他心知她不过是被酒精迷了心智。他伸长手臂,索性把她拢到了怀抱里,让她伏在他的大腿上小憩。

      “她经常这样吗?喝到神志不清。”唐晓翼问苏祯,得来后者的答复:“很少。但我想她今天大概心情不好。”
      苏祯单手托腮,垂眸望着易茗酣睡的侧脸:“她以前真的沾不了一点酒,只是后来喝得越多,酒量也就越好……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随即,她话锋一转:“不过还算有意识,知道过来找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唐晓翼提醒道,苏祯挑眉:“我以为那不算问题呢——我的态度不是已经说明了我的答案了吗?”

      她微笑着,指尖拨弄一下刘海:“我想做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变过。”
      “即使你的家人,也有可能因此落难?”唐晓翼道,“你纠结了这么多年,最后得出的竟是这个结论。”
      苏祯沉默,无意识地摩挲着耳机:“世上安得双全法……这句诗是这么说的吧?一方面,我知道我游戏人间的底气从何而来,假如没有苏家作为倚仗,我没办法活得这么潇洒;但另一方面,我也清楚,我的快乐似乎建立在庄易茗的痛苦之上。这些年来,我尽力陪伴着她、维护着她,试图让她过得开心点,虽然收效甚微就是了。”
      她弯腰,靠近易茗,仿佛只是为了把她看得更清楚:“她好像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但她也好像从没有真正快乐过。她是庄应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永远都在派送去某个人床榻的路上,这本是她不该遭受的苦难。”

      苏祯直起身,再度冲唐晓翼露出一个笑容:“在和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做些什么。”她说,“为了庄易茗。”
      唐晓翼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下去。这当然只是苏祯自己的决定,他无从干涉,也提供不了帮助。他只是翰城的一个过路客,短暂停留后即奔赴他处,不会在此驻足太久。因而,苏祯要做的,只有她自己能够承担。
      思来想去,他竟也只有干瘪枯燥的一句:“那你保重。”旋即,唐晓翼自己也为这句老套的客气话而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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